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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

—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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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殿下,您终于肯亲自接见我们了!”赵承嗣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斜着身子倚靠在马背上,在他身后,十一名精壮汉子手按刀柄,眼似铜铃。

在他对面,身穿墨绿色獭兔皮长袍的慕容垂被十几名头顶白色羽毛的黑色盔甲武士簇拥着,武士们同样装备着利刃和弓箭,两伙人面对面对峙着,空气几乎要凝固起来。

这座位于郊外的墓园,就是他们第一次在洛阳相见时的地方,这里还埋葬着先帝慕容儁的骨灰,只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这座刻意隐藏的坟墓开始变得毫无价值。

从几年前打开坟墓的那一刻起,当看到一只死老鼠躺在骨灰盒里时,慕容垂心里就感觉不对劲,若是先帝真的已经死了,他的骨灰又能藏到哪里去?只是十三鹞子信誓旦旦保证说,坟墓里确实是埋着先帝,也许就是害怕别人来找,使出一些别的手段罢了,他表面上相信了鹞子们的话,但心里一直在忐忑,所害怕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情况。

“赵承嗣,你此前曾对我保证,先帝就埋在这座墓碑下面,现在,又来告诉我,说看到先帝和吴终在一起,到底哪个是真的?”慕容垂瞪着眼睛,声调严厉地质问道。

“回禀大王,两个都是真的!”赵承嗣答道。

“混蛋!满口胡言,赵承嗣,你是在戏耍我吗?”吴王闻言大怒,同时他身边的武士们齐刷刷抽出腰刀,一时间寒光耀眼,杀气腾腾。

“大王别生气,我没有耍你,真的!”赵承嗣咧着嘴干笑,也不着急,他把狗尾巴草从稀疏的牙缝里拽出来,然后跳下马,慢慢走到慕容垂身边。

“先帝死了是真的,因为我亲眼看到吴终和张天师把他埋进坟墓,在战场上看到先帝也是真的,因为有人亲眼见到了,那人你还认识,秦国的大将,叫姚苌。”赵承嗣说。

“这……”慕容垂觉得事情变得匪夷所思起来,如果姚苌都见到了先帝,那说明先帝确实出现了,如果这是真的,坟墓里的死老鼠就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冷眼注视着赵承嗣说:“如果先帝还活着,这说明你骗了我,为了弥补你的过失,你们这帮马贼都应该自己躺到这片墓园里去!”

“大王,我们并没有骗你,我再给你说一件事,邺城的夜魔耶洛赫你知道吧?建康的名士谢万你知道吧?之前江湖上的消息是,他们都确实死了,夜魔被吴终砍下脑袋,谢万被黑色野兽吃得没了骨头,这死得可算彻底,现在怎么样?他们都活了!”赵承嗣说。

“嗯!”慕容垂无法反驳赵承嗣的话,玉玺南归后的这些年,怪事层出不穷,人死可以复生,这是非常挑战认知的事情,但确实是发生了,赵承嗣如今拿出来说事,他也只能接受。

“我听说这几年中原出现了一些妖人,比如张天师和贺不悔,”赵承嗣转动着眼珠子,配合着慕容垂的神态,“他们会妖法,能做出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巧合的是,吴终跟这两个人关系非同寻常!”

“你到底想说什么?”慕容垂问道。

“吴终整天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大王不觉得他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吗?”赵承嗣冷笑。

“可他什么都不说!”慕容垂叹道。

“大王应该拿出耐心,毕竟他是大王的结拜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赵承嗣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心里默默对张天师说:老道,你托付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了,至于接下来会怎样,就看慕容垂能不能照办了!

“快到立冬了,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慕容垂说。

“大王还需要多些耐心才是,毕竟这么重要的事情,若问不明白,寝食难安啊!”赵承嗣原本讪笑着的脸突然凝固下来,因为他看见慕容垂抬起脸庞,然后死盯着自己,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他感觉到了杀气,浓烈的杀气。

“赵承嗣,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了吧?”慕容垂冷笑道。

“你要干嘛?”赵承嗣感觉不妙,赶紧扭头跟自己一众弟兄递了个眼色。

“先帝的事情我自己会查清楚,现在,我只想把你们安置在这片墓园中!”慕容垂喊道。

古墓肃静,苍松翠柏,清冷寒风吹过枝头残留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在十三鹞子听来,这轻柔的枝叶沙沙声就是“杀!杀!”的催命符。

“慕容垂,就像当年在蓟城那样,你没变过,你还是你,你终于还是决定杀人灭口了!”赵承嗣抽出马刀,在他身后,十一名兄弟也同时抽刀出鞘。

“别怪我,我有我的难处!”慕容垂嘴角抽动着,赵承嗣的话让他想起那个大雪漫天的日子,那是白色的雪和红色的血混杂在一起,将他的眼睛永久染成红色的日子。

“我本不想来,但是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赵承嗣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神色,心里却在骂着张天师祖宗十八代,暗想杂毛老道你给我派的这叫什么破差事?要把我们兄弟全坑死吗?还有你在我袖子上画得什么狗屁符号?那不是什么救命符,分明叫坑人符!

多年浪迹江湖,让他内心的叫骂并不会在脸上体现出来,在鲜卑武士们看来,即将面对死亡时,这十二条汉子依然坚强且淡定。

就在双方准备动手时,突然从墓园外跑进来一匹快马,马上坐着身穿鲜红衣服的斥候,斥候径直来到慕容垂身边,下马跑到他跟前,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慕容垂闻讯神色突变!

然后他又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赵承嗣一番。

“今天暂且放了你,走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之间的话,否则,把你姐姐碎尸万段!”他说罢转身上马,周围的武士与之动作一致,簇拥着他们的主人快速驰离墓园。

赵承嗣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心机如此沉重的慕容垂都放弃了灭口的机会,在他看来,定不是件小事。

“真是邪门了!”赵承嗣目送着慕容垂匆匆远去,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出于本能,他抵触与慕容垂打交道,因为此人心机深不可测,一旦与之接触,他就莫名地害怕,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杀伐决断都在一念之间,这样的人太可怕。

这时他抬起胳膊,又看到了张天师留在上面的古怪符箓,它泛着油光,在被松柏伸展的枝叶所遮蔽的阴暗墓园中闪闪发亮。

马贼都是过着每天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都有些迷信,赵承嗣尽管不喜欢张天师这个人,但还是觉得他是有福气的,他的符咒虽然脏兮兮的,但是关键时刻能保命,众鹞子刚才的经历就是证据,所以他决定再也不清洗身上这件破夹袄,他要一直穿着它,直到他不再需要揣摩命运的那一天。

慕容垂回到王府,他没想到赵海棠竟然生了个儿子,他尝试着推算日期,但那几天他和慕容评在赵海棠身上活动的轨迹如此接近,相差不过两三天时间,在这么短时间内,很难判断孩子的爹到底是他还是慕容评,不管怎样,这孩子肯定是慕容家族的骨血,因此赵承嗣这个马贼,也就成了慕容家的亲戚,将来也许是他,也许是慕容评,还得认他做个小舅子,正是因为如此,他放弃了当场击杀十三鹞子的打算,如果那孩子是他的血脉还好,若真是慕容评的种,一旦赵海棠日后吹起枕边风,他怕是吃罪不起,基于如上的判断,他暂时放过了赵承嗣,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很大,让他忍不住一阵恶心,他不愿意让慕容家族高贵的族谱里掺进强盗的血脉,他的妻妾都来自辽东的豪门望族。

“都怪那个慕容评,只要兴起,什么人都往床上放,真是恶心至极!”他在心里默默咒骂道。

孩子的事情也只能如此,他更关心先帝的行踪问题,赵承嗣也提醒过他,让他对吴终多些耐心,但眼看立冬日就要降临,可吴终摆明了就是什么也不说,他实在没有耐心了。

立冬日,按照惯例,慕容家的皇族们要聚集在一起,他们会围坐在一口大铁锅旁边,锅里用白水煮着肥嫩的羊肉,整锅汤不放盐,人们围城一圈,当羊肉煮成半熟的时候,庖厨用铁钩将尚且带着血水的大块肉拉出来,放到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每个人拿出一柄小刀和一张浸透浓盐水的毡纸,他们用小刀切肉,用毡纸擦拭刀刃上的油渍,这样刀子就会带着盐味,切肉的时候,咸味又会浸入肉里,吃起来不会索然无味。

这项习俗是燕国开国皇帝慕容皝传下来的,每年立冬都要来一回,这么多年来,一直执行得很好,除非遇到大的战争,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慕容家的子孙牢记先祖创业艰难,在开疆拓土的时候,能吃到煮成半熟的羊肉,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在恶劣的战场上,大多数时候,不管是皇族还是普通士兵,都是就地取材,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北方游牧民族没有南方朝廷打仗时那一整套的补给线和辎重车,他们就是靠着硬弓快马,快速移动的特点才会在北方大地上连战连捷,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王国,而这带着淡淡咸味的半熟羊肉,就是困苦的创业过程中最难得的珍馐美味。

“贤人晋,侍中来!”慕容垂坐在暖香环绕的书房里,桌上放着半卷打开的兵书,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书本上,而是望着窗外,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句话。

贤人和侍中是燕国宫廷里女官的两个等级,贤人居于四品,而侍中则为二品,贤人算是中等女官,侍中则是女官中的高官,慕容垂嘴里说的这两个官职,指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刚刚接到一封来自邺城的密信,信中说到了这两天宫廷中发生的一件大事。

两天前,太傅府发生了一起劫持事件,居家的太傅慕容评和他的爱妾赵海棠被天师道魁首张天师绑架,据说这张天师武功凶悍,力大无穷,他闯进太傅府,如入无人之境,手中举着一把钢刀,接连砍翻数人,最后扼住了慕容评的喉咙,他骑着一匹黑马,速度飞快逃离了邺城,因为担心主家安危,所以一众家丁并没敢出城追杀,多亏了当时身为贤人的贺不悔出手相救,她一人埋伏在城外,打退了张天师,并把慕容评和他的爱妾赵海棠安全带回邺城府邸,这让皇帝非常感动,所以特地下旨,将她提拔为侍中,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并觐见皇帝。

“多事之秋,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了,事情不好办了!”慕容评念叨完那句话后,心里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北伐军气势汹汹而来,他临危受命大获全胜,但是得胜后的几个月里,朝廷的反应是出奇地平静,不但没有奖赏,还迅速收回了他的兵权,把他打发到洛阳守城,不让他回到邺城这个燕国的权力中心去。

“贺不悔救了一个慕容评,就能从贤人升为侍中,我给燕国立下如此功劳,竟什么都没得到!”这是他的腹诽,却从不敢对外人说起。

就在不久前,邺城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丁点消息都没有,就在他打算处死吴终和其他战俘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就接踵而来。

“大燕国啊!也不知道受到诅咒的到底是你,还是我!”沉默的呐喊再次在他内心中回响起来。

慕容垂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立冬日前解决掉吴终,所谓解决,就是砍下他的脑袋。

对于秘密,如果不被自己掌握,那就是麻烦,遇到麻烦,就要解决掉麻烦。

先帝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就是麻烦,燕国朝廷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肯定会问,这样,活着的吴终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威胁。

现在吴终对自己态度冷淡,守口如瓶,但是如果他把先帝的行踪,或者行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皇帝或者慕容评……,一想到这些,慕容垂就浑身发抖。

正当他在洛阳紧锣密鼓地布置刑场,安排死囚行进路线的时候,在邺城的宫廷内,一些安排也在快速进行中。

最终的结果,就是立冬前一天的深夜里,一队全副武装的御前侍卫带着圣旨,快马加急,从南门急速驶出,直奔洛阳而去。

立冬那天,当地牢门被打开,吴终看到第一缕阳光的时候,他知道今天自己就要死了。

当他和其它战俘被一同带到刑场,当他们跪下等着挨刀的时候,乌鸦在叫,残阳如血。

吴终看到断头刀正慢慢向自己靠近,滴血的刀刃诉说着对收割生命的渴望。

当那把刀停留在他面前时,他睁大了眼睛,他要亲眼看见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离的那一刻。

于是他看到了监斩台上的慕容垂,紧接着,他看到了一队骑兵突然闯进刑场,他们高升呼喊着慕容垂的名字,他看到自己的结拜大哥匆忙跑过去,恭敬地跪在为首的白马面前。

侍卫长当众宣读了圣旨,内容只有一条:慕容垂即刻跟随侍卫返回邺城,不得违抗。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行刑尚未完毕,剩下的人怎么办?”他看到慕容垂正无奈地措手,在那一刻,他和结拜大哥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吴王只需遵旨便是,其他事情无需操心!”侍卫长冷漠地注视着慕容垂,语气不容辩驳。

“臣遵旨!”慕容垂心有不甘,却只能沉重地举起双臂,将圣旨捧在手中。

就在刑场里,侍卫们带走了慕容垂,这支马队如风般驶入,又如风般离开,剩下一群脑袋还长在脖子上的囚犯们,彼此面面相觑。

“我们,是不是不用死了?”有人小声问道。

“谁知道,慕容垂那狗东西走了,换个别人来一样能砍脑袋!”又有人嘟囔起来。

“那就别砍了吧?”

“傻瓜,你说不砍就不砍啊!”短暂的骚动过后,囚犯们又变回濒死前的沉寂。

吴终不知道其他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很快他就被人用布条蒙住了眼睛,接着感觉自己被送到马背上,向着某个地方行进,过了很长时间,在他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昏昏沉沉的,耳边的声音时而寂静,时而嘈杂,在一片叮叮当当铁器作响的地方,他被人从马上推下来,因为骑马时间太久,双腿已经发麻,刚一着地,那股酥麻的感觉让他不禁双膝蹲下,身后有人给他解下布条,他赶紧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睛后,他看到一个黑发黑衣的女人正笑眯眯看着他。

“不悔?是你!”那一刻,他激动地差点哭出声来。

在蒙着眼睛行进的路上,他也在揣测自己的命运,也不知前路漫漫,是吉是凶?心里忐忑不安,面对死亡,没人能摆脱危局,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当他看到贺不悔的那一刻,忐忑的心才被放下,此时他知道,自己真的安全了。

“该死的,真该让你尝尝被屠刀砍断脖子的滋味儿!”贺不悔嘴上说得厉害,眼睛却一直笑眯眯盯着他看,眼神中全是不舍和心疼。

“不悔,若真被屠刀砍断脖子,我就死了,以后除了上坟的时候,你可就没法骂我了!”吴终吃吃地笑起来。

“真是个贱胚子,侥幸捡回一条命,还有脸在这儿跟我调笑,真是该死!”贺不悔脸色通红,她坐在一辆铺满稻草的驴车里,此刻一步跳到他跟前,作势要打。

“不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总会来救我!”

“呸!不要脸的东西,你以后自己死去,我不去救你,也不给你上坟,让你成为孤魂野鬼!”

“嗯……”

“该死的,天色已经晚了。”她拉拽着吴终的两只耳朵,拉长声音问道。

“别拽,疼!疼!”吴终这才抬起头,和她面面相对站在一起。

“不悔,你真美,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他说。

“行了,别扯皮了,上车!”她这回并没反驳,只是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推搡着吴终上了驴车,用稻草盖住他的身体,她自己坐在前面,举着皮鞭,吆喝着牲口开始赶路。

吴终发现这里就是洛阳城外的李家铁匠铺,心想难怪刚才会听见打铁的声音。

“不悔,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明白!”坐在驴车里的时候,他向前面的黑发女人提出了心中疑问。

“什么事儿?”女人头也不回,依旧挥舞鞭子驱赶着那头公驴,城外地面上凸凹不平,赶牲口需要时刻注意脚下是否有石头或者沟坎。

“我们已经到了刑场,就算慕容垂被朝廷召回,行刑也不应该停止,为什么没继续进行下去呢?”他问道。

“呦呵,该死的,没看出来,你还挺希望被砍下脑袋呢!”坐在前面贺不悔大声笑起来。

“不是的,我只是没搞清状况,为什么我会被人蒙住眼睛,然后就到了城外铁匠铺?”他继续问道。

“真是笨蛋,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慕容垂一走,我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官!”贺不悔说道。

她这番话让吴终差点没惊掉下巴。

“不悔,你说什么?你是最大的官?”

“唉,可怜的家伙,你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我没骗你,等到了邺城你就知道了!”贺不悔说。

“我们要去邺城吗?”

“当然了,没看见我在向北走吗?”贺不悔说。

“最大的官为什么要自己赶着辆破驴车?为什么没有官府的车驾?”吴终笑嘻嘻问道,长夜漫漫,不悔陪伴,他憋了几个月的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

“该死的,你告诉我,这辆车不好吗?”贺不悔突然扭过头来,看着他的脸,很认真地问道。

“不,这是我乘坐过最好的车驾了!”吴终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是吗?是这样吗?”贺不悔大声问道。

“我保证,是这样的!”他欢快地回答道。

“要不要跑得更快一些?”贺不悔高高举起小皮鞭。

“能跑多快跑多块吧!”吴终刚说完,就感觉自己坐着翩然小舟,正度过波涛汹涌的长江,那种激荡颠簸的感觉,和当前这辆驴车可有一比。

在进入邺城前,贺不悔对吴终进行了一番装扮,她拉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裘皮店,给他做了一身毛皮装,本来吴终相中了一件墨蓝色的狐狸皮长袍,想让店家拿来穿上试试,但贺不悔拦住了他。

“该死的,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侍从,六品官衔,你不能穿那个,明白吗?”她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吴终来。

“知道了,侍中大人,我的身份只能穿皮衣皮裤,还不能带毛!”他撅着嘴嘟囔道。

“该死的,这次你要跟我进入宫廷,一切都要遵照礼仪,我是侍中,你是侍卫,跟我说话的时候要有分寸,不可逾越了规矩!”她继续嘀咕着,然后抬头看见吴终面带不屑之色。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们老家比我们这儿规矩可多,你应该没问题的!”她眨巴着眼睛,然后用力拍了拍吴终对肩膀,就像个一本正经的老官吏对待下属那样。

等到吴终里外都穿戴完毕,她叉着腰,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看着倒像那么一回事儿了,总感觉你身上少样东西!”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沉思道。

“我没觉得少什么呀?”吴终对着铜镜转了几圈,觉得自己这一身比上次在蓟城慕容垂给他做得衣服还要合身。

“你缺少一把佩刀!”贺不悔说。

“我不用刀,我用剑!”吴终说。

“对呀,你的剑呢?”贺不悔问道。

“被姚苌抢走了!”吴终没好气地回答。

“真是个废物!”贺不悔听罢面露鄙夷之色,“算了,武器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现在得跟我进入皇宫,后廷的堂会每天都有,我得把事情处理完毕后,才能去考虑佩剑的事情!”

于是吴终像个真正的侍从那样,紧紧跟在贺不悔身后,在宫廷中,他见到了更多女官和妃嫔,这些人用恭敬而谄媚的笑脸迎接他们,贺不悔辗转于这群衣着华贵的女人中间,听他们谈论三宫六院的家长里短,都是些关于那个妃子怀孕了,哪个妃子又得病了,还包括哪个妃子后院失火了,或者哪个妃子惹得皇帝厌烦了之类的琐事。

这些琐事,就是堂会的主要内容,也是贺不悔每天要面对的主要工作。

也是在这里,吴终知道了贺不悔之所以能得到侍中这个官职的原因,她在邺城郊外拦住了张天师,从他手里救回了太傅慕容评和姬妾赵海棠,慕容评是皇帝的亲叔叔和心腹,皇帝为了表彰她的功劳,特地颁布圣旨,给了她侍中这个官职。

“不悔,你半路拦住张天师,就为了得到这个官职吗?”堂会散会后,他悄悄问道。

“张天师做事太鲁莽,他劫持慕容评,以为自己成功了,实际上是给自己惹了麻烦,我把那对男女从他手里接回来,也是给他解了围,现在朝廷皆大欢喜,并没有给他下通缉令!”贺不悔说。

“张天师也是为了救我,才想出这个办法的!”吴终争辩道。

“行了吧,召集慕容垂回京的圣旨是他写的吗?”贺不悔翻起白眼。

“也不是你写的吧?”吴终轻轻用屁股撞了她一下。

“圣旨是慕容评写的,明白了吧!傻小子!”她偷偷用手在他屁股上使劲拧了一下,然后翩然离开,又去和某位大臣夫人寒暄去了。

吴终站在廊柱下面,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辗转于各路贵妇中间,和她们嬉笑颜开地聊天,并不时朝他这里偷偷瞄上一眼,并调皮地朝他眨几下眼睛,他靠着柱子,倒背双手,露出欣慰的笑容。

酒不醉人人自醉,几个月的苦头没有白吃,他很难想象,一个几乎被砍掉脑袋的战俘竟然会站在敌国的宫廷里,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在旁边徘徊,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灯火通明,橙黄色的烛光投射到金银镶嵌的巨大托盘上,给托盘里的水果和食物镀上了一层金色。

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托盘里的食物上,他看到有的盘子里放着水果,有柿子、鸭梨和各种橘黄色的浆果,另外一些盘子里放着露出黄色果仁的核桃和山栗子,最诱人的是最中间那个巨大的塔式托盘,里面放着烤好的牛羊肉,这些烤肉表皮焦脆,表面涂着芝麻和胡椒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他不自觉地开始舔嘴唇,并使劲咽下去一口吐沫。

从年初北伐出征,一直到被俘虏,最后关入地牢,将近一年时间里,他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更没吃过眼前这些好东西,他的肠胃在叫,感觉自己脸颊两侧腮帮子那里酸溜溜的。

他看到贺不悔和贵妇们边聊天边在这些托盘中间游走着,不时地用纤细的小刀扎起一块水果或点心放到嘴里,这些女人吃东西的时候很文雅,她们会在咀嚼的时候小心地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免得食物碎屑在说话的时候飞溅出来。

“诶,该死的,我发现你怎么突然不盯着我看了?”谈话间隙贺不悔走到他旁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的腰眼。

“不悔,我想吃那些肉和水果!”他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依然死盯着托盘不放。

“可怜的家伙!”贺不悔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我差点忘了,这些日子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头,牢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吃!”

“只有发霉的橡子面硬饼!”到现在他回想起那种味道,肠胃都会犯恶心。

“嗯,啊!是啊,毕竟是囚犯嘛,败军之将,你还指望能有什么好吃的,毕竟在牢房嘛,环境艰苦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对不对?”吴终突然发现心仪的女人竟然跟自己打起了官腔,而且贺不悔说起这套词来,比那些官老爷要中听得多。

“那我现在出来了,能不能放开肚子大吃一顿?”他悄悄问贺不悔。

“先别急,这些贵妇人还没走呢!”她说,“想想看,你一个六品侍卫,跑到一群贵妃夫人中间,张开大嘴又吃又喝的,太不像话!”

“可我饿得实在忍不住了!”他哼哼着说。

“活该把你饿死!”她用力瞟了他一眼。

夜已深,曾经喧嚣的宫廷宴会厅恢复平静。

奴役们在忙着收拾盘子,吴终忙着趴在尚未收走的盘子上面,不停地把食物往嘴里塞。

“该死的,你别这样,让人看见笑话!”贺不悔刻意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面带嫌恶地嘟囔着。

“唔……唔……”吴终嘴里塞满东西,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作为回应。

“该死的,你吃慢点,别把肚子撑爆了!”贺不悔瞧他吃得眼睛都红了,他的嘴张开一个很大的角度,两只手各攥着烤熟的牛羊肋条若干,恨不能把盘子里的烤肉都抓到一起。

“该死的,你……你没事儿吧?”她突然发现盘子那边没动静了,这才发现吴终双眼发直,双手着地,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野猪一样,跪在地上干呕。

“让你胡吃海塞,我怎么说都不听!”她赶紧过去,一边给他捶背,一边用手塞进他的喉咙,让他把淤积在胃里的食物呕吐出来。

“现在我好多了,只是这些东西可惜了,我吃了半天,最后一点都没进到肚里去!”躺在青石地砖上的吴终看着身边一片黄橙橙散发着臭味的呕吐物,心有不甘地说道。

“吴终,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恶心呢?”贺不悔抱着肩膀站在他旁边,周围少年奴仆们穿梭而过,他们服务燕国宫廷多年,显然也没见过如此放浪的侍卫,于是纷纷捂着嘴,朝吴终指指点点。

“不悔,我还想吃一点!”吴终躺在地上伸着懒腰。

“该死的,你这洋相出够了没有?赶紧给我起来,去见你那宝贝儿子去!”贺不悔在他脚底板上狠狠踢了一脚。

皇宫后面幽暗的庭院里,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正带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疯跑。

“雪姐姐,我就要抓住你啦!”小男孩边跑边喊。

“寄奴,你不行,追不上我的!”小姑娘声音好像银铃般悦耳,她个子很高,身材细长,裸露出来的小腿在月光下好似玉藕般光润。

“雪姐姐,你跑得太快了,你要是这样,我就张弓搭箭去射你!”小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依然没有停止脚步。

“寄奴,你又弓箭吗?你能射中我吗?”小姑娘跑了几步,然后停下,转过来,朝他做着鬼脸。

“雪儿,寄奴,你们看谁来了?”贺不悔大步流星走入庭院,边走边喊。

“干娘!”刘裕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像所有调皮的男孩一样。

“侍中娘娘!”慕容雪则显得有礼貌很多,只是抱拳施礼,微微躬身。

“寄奴,我的好儿子!”吴终从贺不悔身后探出头来。

“爹!”刘裕见到吴终,顿时撒开贺不悔,伸出双手一头扎进吴终怀里。

“侍中娘娘,这个人我小时候见过,叫吴终是吧?”站在旁边的慕容雪看了眼吴终,又对贺不悔做了个鬼脸。

“鬼丫头,你又知道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是不是?”贺不悔就像所有看似慈祥而威严的长辈被看穿了小秘密时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她走到慕容雪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又在她胳膊上用力戳了一下。

“侍中娘娘,我是跟你一块儿长大的,看别人父子那么亲密,我小时候也很想跟父皇和母后亲密一番,但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她看着吴终父子在地上打滚亲昵时,顿时觉得鼻孔酸楚,眼睛也变得湿润。

“孩子,这……”慕容雪是贺不悔抱着长大的,所以跟她感情格外好,看她心里酸楚,自己心里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是眨了眨眼睛,那些话还是被她咽回到了肚子里。

“雪儿,你记住,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我最爱的孩子!以前是,以后也是,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困难,我都会帮助你的!”贺不悔心里默默念道。

她在默念的时候,看到慕容雪默默拉住她的胳膊,并把自己的头紧贴到她的肩膀上,样子楚楚可怜,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隐藏的话儿谁又能听见呢?

“难得今天团聚,不如让这位吴终大侠教你们剑术吧!”贺不悔说。

“好哎!”两个孩子拍着手跳起来。

吴终面露囧色,把贺不悔拉到一边。

“不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的剑丢了!”他摊开双臂,做无奈状。

“明白了!”贺不悔听罢,像一阵风般从他身旁飘过,径直来到两个孩子面前。

“孩子们,这位吴终大侠是个废物,把自己的剑都给弄丢了,你们还敢跟他学剑吗?”她拉长着脸问道。

“我敢!”刘裕举起手,“我爹的剑术天下无双!”

“我也敢!”慕容雪见刘裕率先表态,也举起自己的手。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这是在给我出难题呀!”贺不悔故作惊讶,然后端着肩膀转向吴终,“孩子们都想跟你学剑呢,我得想办法把剑给你找回来才行啊!”

“从这儿到秦国,还得走些日子呢!”吴终说。

“真是个榆木脑壳,也不知道孩子们能跟你学点啥!”贺不悔撅起嘴唇,“我可没那闲工夫跑到秦国去,再说你那把剑,也实在配不上你这个人了!”她说到这里,神秘地朝吴终微笑一下,然后一个人跑到庭院角落大槐树下一个碎砖石搭建的储物间里,在里面摸索片刻后,抱着个漆黑的油毡包裹走出来。

“这是什么?”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道。

“没啥,一些早年间的老破烂儿!”贺不悔抱着包裹走到庭院正中间,随手把油毡包裹扔到一片开始枯黄的雏菊上。

“哦!”两个孩子好奇地围拢上去,慕容雪伸出手,小心地掀开油毡包的一角,刘裕跟在她后面,紧张地注视着里面,好像被掀开后,包裹里会跳出什么吓人的野兽一样。

“是两把剑!是两把剑!”孩子们兴奋地喊道。

吴终走过去,看到包裹里躺着两把古剑,也许是因为太过古老的缘故,剑身呈现出青褐色,剑体上铭刻着菱形的网格,这两把剑要比吴钩宽阔许多,狭长的剑柄上缠绕着粗糙的牛皮绷带,在夜色下,青悠悠泛着冷光。

“这应该是上古时期的剑吧?”吴终问道。

“嗯,干将和莫邪,算起来确实是春秋时代的产物了!”贺不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她的眼睛向上翻起来,好像在计算到底经历了多少年份。

“不悔,你说这两把就是上古神剑干将莫邪?”吴终没想到这两把随意躺在枯枝野蔓上,看着就好像旧货摊摆弄的东西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

“哎呀,瞎叫唤啥?大惊小怪的,看你没见过世面那样儿!”贺不悔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这两把剑的来历吗?”

春秋时期,楚王命令剑师干将莫邪夫妻为他铸剑,要求宝剑必须锋利无比,而且能斩断妖魔邪祟,夫妻二人是名满天下的铸剑大师,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找到了各种配方和工艺,最终铸成雄雌宝剑各一把,由于深知楚王残暴嗜杀,因此在前去进献宝剑之前,干将特意嘱咐妻子莫邪,将威力最大的雄剑藏起来,万一自己不测,则可用雄剑为自己报仇,安顿完成后,干将带着雌剑去见楚王,果然,进入宫廷后,楚王要干将用活人试剑,这种试剑方式非常残酷,铸剑师会手持一把普通长剑,而楚王则拿着他进献的雌剑与他对决,如果他打败楚王,则说明铸剑失败,会以欺君之罪将他处死;如果他输了,等待他的命运同样只有一条,就是被自己铸就的宝剑杀死,那天试剑,干将输了。干将死后,他的妻子莫邪独自扶养儿子眉间尺长大,当眉间尺成年后,莫邪给了他一把剑,告诉了他父亲死亡的残酷真相,让他带着这柄雄剑,亲自为父报仇,眉间尺捧着宝剑,大哭不已,等他哭完后,就带着宝剑出发了,楚王内心有愧,梦见眉间尺来找他寻仇,于是发出告示,悬赏通缉他,眉间尺没办法进城,每天就在城外徘徊,一天,一个身穿黑衣的客人来找他,说只有带着他的头去见楚王,才能报仇成功,眉间尺想了想,答应了,让黑衣客割下自己的头,黑衣客来到王宫,把眉间尺的头进献给楚王,楚王很高兴,把他的头扔到大鼎里烹煮,这时眉间尺的头突然苏醒,在沸腾的汤水里张开嘴,对着楚王叫骂,楚王惊诧间,突然啊感觉自己脖颈发凉,原来他的头也被黑衣客割下,两个头在大鼎里互相争斗,撕咬不止,难分胜负,黑衣客见状,也割下自己的头,三个头在大鼎里战作一团,等到楚王侍从们赶到的时候,发现鼎里的三个头已经被煮得面目全非,人们没法分辨它们各自的主人,只能把它们葬在一起,称为三王墓。而那两把神剑,也在这个传说过后销声匿迹,只留下了它们的名字,雄剑称作干将剑,而雌剑称作莫邪剑,从那以后,干将莫邪的名字只存在于传说中,再没人见过这两把剑的真迹,因此有人说,上古神剑并不存在,所谓削铁如泥,斩妖除魔,只不过是说书人的美好愿景罢了。

吴终一口气说出上面这番话,眉间尺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到了学堂里,先生讲述古人孝道的时候也时常提起,在江南,这个故事黄口小儿都耳熟能详,只不过,所有人都把它当成神话来听,从没有人真正见过上古的神剑干将莫邪。

“说得还算有趣!”贺不悔轻轻笑了一下,“如果我告诉你,你刚才描述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只是细节上略有不同,你相信吗?”

“要是别人说的我肯定不行,要是你说的,我信!”吴终说。

“我跟别人不一样喽?”她笑嘻嘻看着他。

“那当然,你是一个神奇的女人,诶,我有个问题很好奇,当时那个穿着黑衣割下眉间尺脑袋的客人是你吗?”他突然问道。

“我还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鬼问题?”她白了他一眼道。

“要不然怎么解释干将莫邪这两把上古神剑都藏在你的储物间里?”他说。

“这同样是个秘密,不能说的秘密!”她调皮地朝吴终眨眨眼睛。

吴终仔细打量着两把上古神剑,剑身古朴而厚重,剑长三尺,剑身宽阔,放在地上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份量,估计每把的重量都会超过十五斤。

“该死的,你过来!”贺不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她正严肃地凝视着自己。

“再过去的日子里,你的剑法飘逸灵动,因为你的剑纤细而柔软,你和你的剑合为一体,速度很快,作为刺客再好不过,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你的对手越来越难缠,凭借着以往的刺杀手段,你打不过他们!”她说道。

贺不悔说得没错,吴终回忆起平生遇到的几个最强对手,不管是力奴还是阴阳双煞,他们根本不畏惧吴钩,自己的剑术在他们眼里,就像是小孩子的杂耍一般,他们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完全可以予取予求,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所以,你需要升级你的武器,就让姚苌抢走你的吴钩好了,不用去理会他,我想在给你一把剑,从今以后,你要用它去迎战更强大的对手!”贺不悔说罢,在两把上古神剑中捡出一把递交到他手里。

吴终看着这把剑,和另一把相比,这把的身形略显瘦小,比那把短了一寸,也窄了一寸。

“这把应该是雌剑莫邪吧?就是干将铸好送给楚王那一把。”他问贺不悔道。

“对,就是莫邪!”贺不悔肯定地点点头。

“那干将呢?”他握着莫邪,眼睛却一直盯着依然躺在黑色油毡包袱里的那把青褐色大剑,习武之人都爱剑,他们愿意花费一生经历,去寻找一把趁手的绝世宝剑,那干将大剑用厚重的身形和满身晶亮的菱纹格,带给他莫大的诱惑。

“我自有安排,你别瞎操心!”贺不悔瞥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向另一边,吴终顺着她脸庞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她正在看着慕容雪。

“我不能执掌干将剑吗?”他有点不死心,又朝贺不悔身边凑了凑。

“诶,你用莫邪足够了,你能遇到个啥嘛?”贺不悔不屑地朝他翻着白眼。

“好吧,我听你的!”他轻轻叹气道。

“怎么?看不上我的莫邪剑吗?拿还给我好了!”她故作嗔怒状,假装伸手要把宝剑讨回。

“哪能?莫邪绝世神剑,这可是无价之宝呢!”他赶紧把宝剑捧在手中,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剑身菱纹。

“从现在开始,该死的,你要改变用剑的招式,从基础做起,将原本飘逸灵动的风格改为古朴厚重,自古至今,大巧不工,大道至简,你要刻苦训练,人与剑要合为一体,明白吗?”她说。

“这需要一些时间,我要体会莫邪剑的奥妙,你一句人剑合一,这可需要苦练呢!”吴终笑道。

“没说不让你练啊,你作为侍中侍从,每天有大把时间呢!”她扬起眉毛,“就在这个庭院里,让孩子们跟你一起练,你用真剑,他们用木剑!”

“好!我们一起练剑!”两个孩子边拍手边蹦跳着。

“该死的,你可得把这莫邪剑法练好,我以后全指望你了!”贺不悔笑呵呵看着孩子们在旁边玩耍,然后慢慢歪着脖子,把头搭在吴终肩膀上,轻声对他说了这番话。

“谨遵侍中大人命令!”吴终也把自己的头歪下去,搭在她的头上。

很长时间里,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忸怩着身体,他们脚下的黄土,被鞋子划出两道很长的痕迹。

庭中圆月当空明,冷竹寒水石间淙,剑侠不问脚下路,只盼红颜对晚风。

在随后的日子里,吴终遵从贺不悔的嘱托,一旦得闲,就在庭院里练剑。

这份侍从的工作其实很清闲,除了每天陪着他的主人迎来送往,跟其他贵妇人聊聊闲天之外,剩下的是大把的时间,这时,贺不悔就会端坐在庭院正中间的大青石上,看着他和两个孩子在面前闪转腾挪不停歇。

练剑的时候,吴终会站在庭院空地的前面,他用的正是那把莫邪剑,而慕容雪和刘裕则站在他身后一丈外的地方,手里分别拿着两尺长的桃木剑,重量虽然相差甚大,但是两个孩子有板有眼的样子,却时常惹得贺不悔莞尔开怀。

有时候,当吴终举着莫邪剑,看贺不悔翘着二郎腿,坐在大石头上喝茶的时候,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在流民寨的日子,那时候,当义父李继业带着他和李敏练武的时候,义母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姿态和动作,她们都会微笑着眯起眼睛,目光中满是赞叹和期许,就像他回头看到两个孩子,看他们就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年纪身量,在北方寒冷的天气中,他们的额头上却不停升腾着热气。

刘裕练剑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每个动作都要做到极致,在不到九岁的年龄,稚嫩的脸庞上,两道剑眉倒竖,嘴角向下,看上去杀气腾腾,仿佛对面真的是敌人,而他,则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对方的首级。

慕容雪则正好相反,因为四肢纤细修长,她舞弄起木剑来,颇有吴终年轻时候的神韵,飘逸而轻快,来去宛如一阵风一般,看她练剑,更像是在欣赏一场舞蹈,但这姑娘身体柔韧性很好,经常能够持剑空翻,用高难度的动作刺向目标,相比起刘裕,吴终觉得慕容雪的剑法潜力更大,因此在教的时候,也总是偏心多讲一些。

这导致随后两个孩子在尝试比武的时候,刘裕虽然力道十足,但是受制于四肢略短,总是够不到慕容雪,而这位清河公主则总是在一阵舞蹈般的杂耍过后,轻轻用木剑点到了刘裕的胸口或者脖子上,每当这时,刘裕总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不满的眼神注视着吴终。

“爹,姐姐总是赢我,实在不好!”他抱怨道。

“寄奴,你比姐姐小,现在个子还没她高。”吴终尝试着去安慰已经气圆了肚子的亲儿子。

“爹,我听你讲起过单挑燕国大将的故事,那人比你高出一头不止,力气比你大了一倍不止,可你为什么能赢他?分明是你偏袒姐姐,不好好教我!”刘裕嚷道。

“寄奴,你姐姐是鲜卑人,骑马习武是必备功课,你是南朝人,不用在这方面跟她较真!”贺不悔也在一旁附和道。

“谁说南朝人武力就不如鲜卑人了?”刘裕用力把桃木剑杵到沙土地里,高傲地仰起脖子,“我以后会让他们看到,南朝人也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吴终,你这宝贝儿子倒是颇有志气,我很喜欢呢!”贺不悔见刘裕年纪不大,但是举手投足间表现出豪情万丈的气魄,颇为满意,她来到刘裕身边,躬身蹲下,掏出贴身手帕,给他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刘裕闪躲了一下,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

“寄奴,怎么了?”她捧起他的脸蛋,关切地问道,看到他眼角似有泪花闪烁。

“我想我娘了,如果她也在,该多好!”刘裕说。

“寄奴,我喜欢你,你娘跟我是亲姐妹,不如,让我做你义母好了!”她笑眯眯说道。

“可以吗?”刘裕抬起头,看着她浓艳的脸庞,用力吸了吸鼻子。

“当然可以,今天我做主,办一个认亲仪式,从今天起,我就是寄奴的义母,而吴终,就是雪儿的义父,你们觉得可好?”贺不悔笑道。

“好哎!”两个孩子拍着手跳起来。

“那你呢?愿意收我的雪儿为女儿吗?”她斜眼看着吴终问道。

“那当然!”吴终笑了,“我特别喜欢雪儿,早有这个念头,只是怕别人不同意,所以一直没敢提起。”

“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无关!”贺不悔笑道,“既然如此,寄奴和雪儿你们过来,认亲要有个认亲的样子,你们得跪下,给你们的义父义母磕头呢!”

“好的!”两个孩子欢快地嚷道,接着,慕容雪拉着刘裕的手,两个孩子慢慢向前走,走到青色石头前不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来。

“天下之大,以父为尊,先来拜见你们的爹吧!”贺不悔说。

“拜见父亲!”刘裕跪下给吴终磕了一个头。

“拜见义父!”慕容雪也跪下同样磕头。

“现在轮到我了,来拜见你们的娘!”贺不悔笑道。

“拜见义母!”两个孩子发出同样的动作和口号。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很高兴,所以剩下的时间里你们不用练剑了,雪儿你可以和寄奴去花园里玩耍了!”她兴冲冲地两个孩子和吴终一块儿放了半天假。

两个时辰后,吴终和贺不悔在花园里漫步,吴终很享受这段时光,这是他和贺不悔从相识以来,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他认为,这是他灰暗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该死的,刚才我带你去迎接太后的亲妹妹,你为什么跟个死人一样?脸色发灰,连话都不会说了?”贺不悔边走边抱怨。

“你说是那个叫什么阿月的女人吗?她是太后的妹妹?”吴终问道。

“那当然,你以为呢?”她白了他一眼。

“她长得可真白净,就像是用白玉雕琢出来的一样!”吴终砸吧着嘴唇说道。

“该死的,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偷偷看人家胸口了?我说你怎么脸色那么苍白,难道你的热血都跑到下面去了吗?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偷偷跟她搭讪,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贺不悔白了他一眼道。

“不悔,你想啥呢?”吴终用屁股轻轻撞了撞她的腰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月儿是吴王的王后吧?”他继而问道。

“嗯,是的!”贺不悔沉思着,她还记得那个册封之日,那是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那天发生了很多事,除了死人外,还有新人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慕容垂是不是回到邺城了?”吴终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当然,别忘了,他接收圣旨的时候,你还趴在断头台上等着挨刀呢!”贺不悔冷笑着,“人家是骑马回来的,咱俩呢?坐着一辆小驴车,某人穷得连马都没了!”只要有机会,她就要讽刺吴终两句。

“不悔,我正是因为这个而担心,阿月肯定会告诉慕容垂,说我在你这里!”吴终说。

“别忘了,当年是我从十三鹞子手里把她救出来的,她认得我!”他继续补充道。

“嗯!”他的话让贺不悔陷入沉思,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很多人之间,彼此都有交互连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除了她之外,很多之间也发生了很多故事,这些人之间彼此留下的印象,不见得就不够深刻。

“我听说,吴王和王后的关系不太好,也许她不会说出你的!”贺不悔想了一会儿,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关系不好吗?”吴终问道。

“嗯,我听说吴王在家里从不跟他老婆睡觉,他宁肯在外面去找女仆或者歌姬侍寝,也不上他老婆的床呢!”贺不悔捂着嘴,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这位大哥还挺倔呢!”其实对这种花边新闻,吴终也很乐意听,只是平时没人跟他讲,但是到了贺不悔这儿,零售都可以变批发。

“他哪是倔啊!我听说,是他在床上那方面不行,总让他老婆笑话,所以才躲到外面去的!”贺不悔边说边摇晃着身子,然后用眼角瞟向吴终的裤裆。

“诶,不悔,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每天的工作就是跟那些贵妇名媛聊天?”他问道。

“对呀!”贺不悔点头。

“聊天的内容就是这些事情吧!”他捂着嘴吃吃地笑着。

“你这人很没意思诶,作为宫廷女官,这些事情难道不要打听一下吗?谁都有好奇心是吧!”她撅着嘴争辩道。

“不悔,你的手段很厉害,厉害得让我无法想象,可毕竟还是个女人,那些王公贵族家长里短的事情,你总能打听出来呢!”吴终轻声调笑道。

“讨厌,你真讨厌诶!”她也笑了,伸出一只手,在他另一侧肚皮上狠狠掐了一把。

看来,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热爱八卦的,不管是拾荒者还是普通人,这种喜好都是完全相同的。

两人边说边笑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呵斥,声音来自一个孩童,贺不悔踮起脚尖向前看了一下,然后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吴终不要说话,她拉着吴终对手,两人蹑手蹑脚走了几步,躲到一排低矮茂密的柏树后面,猫腰半蹲着,偷眼看着前面的几个人。

“狗奴才,你竟敢冒犯我,还想一走了之吗?”说话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他的声音很威风,甚至可以说,带着一股戾气。

吴终偷偷把柏树枝扒开一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少年,相貌俊美绝伦,他的皮肤和阿月一样,浑白如脂玉,瓜子脸,尖下巴,乌黑的头发编织成十几根小辫,在他脸上,两道纤细的剑眉高高扬起,双目亮如朗星,两腮略带一丝桃红,少年身材匀称,个子比刘裕要高出半个头,身上披着华贵的貂皮斗篷,脚下穿着奶白色天鹅绒的靴子。

吴终看得快惊呆了,如此样貌的俊俏少年郎,只有在画中才能得见,今天竟然在这花园里,见到如此漂亮的小孩儿,都说鲜卑慕容家妍皮不裹痴骨,至于智力,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判断标准,而且评价起来见仁见智,但是这副锦绣皮囊,却能让人惊诧地半天走不动道,这就是视觉的力量。

在看冲撞这位美少年的,是一名燕国年轻侍卫,吴终从他的穿戴和腰间悬挂的玉盘来看,此人和自己品级职位完全相同,也是服侍莫个宫廷官员的六品侍从,许是刚才走得匆忙,结果胳膊肘无意碰了这位少年一下,结果把他拿在手里的糖葫芦给碰掉了。

“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中山王,实在该死!”侍卫脸色煞白,赶紧鞠躬施礼,忙不迭把掉落的糖葫芦捡起来,试图递还给少年。

“你是怎么当差的?没有脑子吗?胆敢在本王的称呼后面,少了一个大司马的头衔!”少年跺着脚喊道,那张俊美的脸因为愤怒,显得有些扭曲。

“是,是小人大意了,请中山王,大,大司马宽恕小人的罪行!”侍卫的胸口几乎都要贴到了膝盖上。

“狗奴才,因为你,我的糖葫芦吃不成了,既然是被你碰掉的,我就把它送给你,只要你把它吃了,我就饶恕你,怎么样?”少年斜眼看着哆嗦成一团的侍卫,脸上写满了恶意。

“好的,小人这就把它全吃完!”侍卫一听这个要求还不算过分,赶紧站起身,然后从整串糖葫芦上捏下第一个山楂放到嘴里咀嚼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吃法!”少年邪恶地摇着头,“我是让你整个吃下去,连同签子一起!”

“啊!这样小人会被扎死的!”侍从哆嗦着举起一吃多长的糖葫芦串,看着那锋利如针的签子头,面露惊惧之色。

“刚才明明你自己说,小人该死嘛!”少年冷笑着,“既然你都这么认为,那我就成全你,吃完这串糖葫芦,你就直接上路了!”

“请大人饶命!”侍从吓得直接跪倒,接连在少年面前磕起响头。

“狗奴才,不听我命令是吧,来人!”少年厉声叫道。

“哗!”站在少年身后的四名铁甲武士齐刷刷拽出钢刀。

“太过分了!”躲在柏树丛后的吴终棱起眼珠,想要冲出去跟少年理论一番,却被贺不悔用力拽住。

“别乱动,你看谁来了?”她用力向少年身后瞟了一眼,然后又把吴终脑袋按下去。

他们看到吴王慕容垂带着他的王后正好从少年身边经过。

“凤凰,你在做什么?”慕容垂还是惯常深沉的模样,他的眼皮低垂下去,仿佛总是在看着脚下地面。

王后阿月和他胳膊跨在一起,同样低垂着眼睛,两人走路的时候,都耷拉着脑袋,就像是携手去参加葬礼一样。

“阿六,啊,三叔!”少年尴尬地朝慕容垂讪笑着,两只手放在身前,胡乱抓弄着腰间白色的貂毛。

“这个侍从怎么了,为什么跪在那里?他犯了什么错?”慕容垂语调低沉,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这个奴才冒犯了我,我要处死他!”少年嚷道。

“凤凰,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只是不留意碰了你一下,你就要让他吃下整个竹签子,是吗?”慕容垂偶尔抬起眼皮,露出遮挡下的血红色眼珠子,他那双眼睛,不管是颜色还是神色,都能让衣着华贵的俊美少年颤栗不已。

“他自己说,他该死的!”少年手足无措地继续搓着毛球,在慕容垂面前,他瞬间找回了孩子该有的神态和语调。

“哈!笑话!”慕容垂突然仰天大笑了一声,“那我整天在朝堂上说臣罪该万死,是不是该让你的大哥每天都砍掉我的脑袋呢?”说罢,他收敛笑容,神色严厉地瞪着少年。

“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年在慕容垂面前,就像猫咪见到老虎,缩着脖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们就是太惯着你了!”慕容垂生气地说道,全然不顾王后在旁边用力拉他的袖子,“小小年纪,寸功未立,就今天封王明天封官的,这样下去,会把你带坏的!”在他厉声呵斥下,少年的头使劲往下低,恨不得把下巴紧贴在胸口上。

“你走吧!”慕容垂对依然哆嗦不止的侍卫说,“离开这座宫殿,躲到外面去吧!”

“你也是的,跟我外甥这么较劲,是你自己肚子里火发泄不出来吧?”侍卫走后,王后用力推了慕容垂一把,显然,刚才的呵斥令她很生气,慕容垂在生孩子的气,而她则在生慕容垂的气。

“你……”慕容垂没想到自己妻子竟然帮着少年说话。

“你觉得自己立了功,朝廷没有封赏你,就非要冲着别人撒气吗?”阿月翻着白眼,嘴上毫不客气。

“哼!”随着慕容垂的拂袖而去,这个临时偶遇的家庭聚会就以男主人气呼呼离开作为收场,少年则撅着嘴,满脸委屈,带着贴身的铁甲侍卫,摸着眼泪也走了,就剩下阿月,一脸懵懂地站在一片松柏林间,呆呆地看着一块大青石发呆。

“怎么回事儿,怎么一下子都走了?真是好大的脾气呢!”她也显得很生气,同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现在看出来了,慕容垂和他老婆关系确实不好!”吴终趴在柏树枝后面,小声对贺不悔说道。

“没骗你吧?”黑发女子露出妩媚的笑容,“这个阿月属于出门忘了带脑子的货色,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竟然在外面对着自己男人发火,人家不扔她扔谁?”

“不悔,你在外面也总冲我发火呢!”吴终小心提醒道。

“该死的,那能一样吗?你觉得我的脑子跟那个白傻妞儿一样是吗?”她生气地用胯骨用力撞了他一下。

“那个小男孩儿叫凤凰,是吗?”吴终赶紧转移话题,同时也确实对男孩很感兴趣,他在这个年龄段,体现出了本不该有的戾气,很难想象他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点慕容垂说得没错。

“说起来,凤凰还是我接生的!”贺不悔叹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悲伤,“还记得十年前在蓟城吗?那时候我白天带着雪儿,晚上去陪皇后,咱俩还一块儿去偷听过她和慕容垂的谈话呢!”

“嗯,我记得那时差点被一个力奴给打死!”吴终嘟囔道。

“相信我,这都是宿命!”贺不悔继续叹气,“凤凰从出生就长得特别好看,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蛋都配不上他,但是我还要看护雪儿,所以没时间管他,就让别的宫女太监帮着照看,我也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变成这个样子!”

“你觉得可惜了?”吴终问道。

“你不觉得可惜吗?”她反问。

“说也奇怪,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我喜欢雪儿,非常喜欢,但是不喜欢凤凰,非常不喜欢。”吴终皱着眉头,表情严厉,还没从刚才的愤怒中回过神来。

“这也许就是宿命吧!”贺不悔领着他从树丛中站起来,两人蹲了好久,都显得有些疲惫。

“天快黑了,我要去喝点酒,然后继续陪那些妃嫔贵妇聊八卦,你呢?陪我去喝酒吗?”她边走边问。

“我想自己坐一会儿,想想事情!”吴终向她挥了挥手,独自坐在柏树下。

美好总在风雨后,危险总在围墙外,就在他打坐的时候,庭院之外,已经有几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即将面临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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