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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既然我已经踏上这条道路,那么,任何东西都不应该妨碍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康德

吴终在见到吴王前,再一次体验了被几名美貌侍女架到汤盆洗澡的感觉,所不同的是,这次是在冬天,外面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时候,慵懒地躺在热水里,平摊开四肢,一切都不用自己动手,感觉自是惬意。

一天前,他和张大哥、郭小乙他们把小李哥埋在了城南郊外,小李哥的坟墓和宋老三紧挨着,张大哥说,这是为了他们死后能有个照应,无聊时也能说说话。

从那以后,他拜别了守城的伙伴们,吴王的侍卫们送来了灰色绸缎做成的长袍和银光耀眼的铠甲,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吴王身旁的俾将,授予都尉的官职。

他成功了,可陪他欢呼的人却已经不在,想到小李哥生前最后说的那句话,他的鼻子就有点发酸。

他的兄弟们依旧要在晚上守夜,他却要在今晚接受吴王的召见。

冬日的澡堂中,热气氤氲,四周的烛火照不透满屋的蒸汽,他从水中站起来,被一条伸出的麻布浴巾裹住身躯。

他要穿上灰色长袍,披挂好银色铠甲,穿戴妥当后,他被带到王府的书房里,吴王背着手,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仰头凝视着晦暗的夜空。

在书桌上有一个黄铜制成的浑天仪摆在正前方醒目的位置,浑天仪旁边有个精致的锦盒,盒盖半开,里头露出一半黄色的丝绢,上面有点点墨迹,散发出淡淡幽香。

书桌前是个大火盆,里面炭火正旺。

“末将拜见王爷!”他对着吴王背影抱拳施礼。

“吴终,你就是吴终。”吴王转过身,静静打量着他。

“正是在下!”吴终也看着吴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能赢下杨泽,好身手!”吴王看着他微笑道。

“回王爷,杨泽要不是被那一箭惊吓,以至于跌下马去,胜负还不好说!”吴终回答。

“你倒是敞亮!”吴王笑道,“杨泽乃是我心腹爱将,如今却跌落马下,胳膊也被摔断,三个月不能上马,都是拜你所赐!”他说话间拉下脸来,目光阴沉瞪着吴终。

“射箭搅扰比赛的人不是我,如果他不服,可以伤好后继续比试,我若输给他,这俾将都尉我便让给他!”吴终答道。

“小子,你把我的选将令当儿戏吗?”吴王怒道,“你的官职是我封赐的,岂能随便送与别人?”

“末将驽钝,请大王明示!”吴终再次抱拳施礼。

“为将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遇到强敌不能胆怯,遇到弱旅不能骄纵,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不能惊慌失措,更不能因受到惊吓而崩溃。”吴王把为将之道缓缓道来。

“你们比赛的时候,我作壁上观,看到杨泽刚遇到你的时候,因为你守城小卒的身份而做狂狷之状,刚开始的几个回合他甚至没拿正眼看过你,而你久攻不下之时,又因为狂傲挑衅而露出破绽,当意外之箭突然射来的时候,又因为惊慌而失足落马,导致臂膀骨裂,身受重伤,我看当时即便没有那支箭射来,他也必败无疑。”吴王继续说道。

“大王不为他惋惜吗?”吴终问道。

“有些惋惜。”吴王看着他说,“我惋惜没能早点下令选将,让你早日脱颖而出。”

“大王过奖!”吴终谦逊地笑起来。

“你在场上的时候,脸上永远是一副死鱼的样子,看不到喜怒哀乐,当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就好像没看见,你眼里只有杨泽,你的眼神中透露出杀气,你应该感谢那支箭,不然的话,最后你很可能杀了杨泽,然后被我下令斩首!”吴王笑道。

“大王不用担心,末将心里有数,不会做出逾越规矩的事!”吴终说。

“我知道,看看你,简直就是一台杀戮的机器,你的身体条件不是顶尖,但就像一条毒蛇,吐着危险的信子,时刻窥探着对手,只要找到一丝空档,就能一击致命,在战场上,作为对手,你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作为队友,又是最能信任的!”吴王作为天下名将,燕国战神,他的赞誉非同小可。

吴终没想到吴王慕容垂能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心中自然有些得意,但也暗藏惶恐,毕竟这是他和吴王第一次见面,从他见到吴王起,就感到此人气场咄咄逼人,即便他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也能让旁边的人心怀惶恐,而且此人嬉笑怒骂拿捏自如,夸奖贬损随时切换,可见此人心思高深莫测。

但吴王却显得很放松,他在书房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似随意地问起他的家世和来历,吴终对此早有准备,也编好了一套说辞,因此当着吴王的面,又把这套演练过多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到了最后,从他被抓壮丁开始到今日成为俾将,又是真实的经历,只不过隐去了中间斩杀夜魔的片段。

“也难怪,你不是名门望族,这年月,不管是在我大燕国,还是在南方晋国,没个好出身,想奔个好前程都很难!”吴王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大王当世战神,我听说燕国大部分疆土都是大王打下的,若是嫡生,当为燕国皇帝!”吴终看着慕容垂,慢慢说出这句话。

“吴终,你太放肆了!这是死罪知道吗?”吴王怒道。

“那吴王纵容长生人,在邺城行非法之事,又是何罪?”吴终冷笑。

“你,你还真是该死!”吴王气冲冲指着他的鼻子,似要发作,可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

“曾经还有一个人对末将说过同样的话,实不相瞒,末将之所以来邺城,其实也是为了找到她。”吴终道。

“哦?”吴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吴终回答,“很漂亮的女人,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总是穿着华丽的衣服,涂着艳丽的红唇,行踪神秘,而且身上总飘着让人沉迷的‘忘忧’的香味。”

“她叫什么名字?”吴王问道。

“贺不悔。”吴终回答。

“这个女人我见过,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吴王兀自笑了笑,“她不可能属于你,至少现在不会。”

“大王能否告诉末将她在哪里?”吴终再次深深作揖。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吴王说,“不过我也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不知道你能否给我答案。”

“请大王示下。”

吴王谈到一桩往事,他近日曾不止一次从朝廷钦天监听到萤惑侵犯紫薇的传闻,因而感到困惑,这则传闻既然出自钦天监,自然从皇帝到文武百官都有所耳闻,同时他书房所收藏的浑天仪,乃是出自前汉钦天官张衡手笔,他自小见过后,为其精巧所深深吸引,后来他遍寻天下能工巧匠,用黄铜复制了一个更小巧的模型,就是放在书桌上的那个,浑天仪分为多圈,每圈上排布着日月星辰,他自从听到萤惑犯中的传闻后,就每天在浑天仪模型上摆弄不止,试图找出这种星象所对应的轨迹,可并不如愿,而且,在他摆弄过程中,太阳渐渐被月亮所遮挡,而且变得黯淡无光,月亮又被群星所遮挡,三者互相干扰,乱成一片,他无论如何摆弄,都不能让之恢复原状,就像一个摆弄九连环的人,原本希望将所有环套都解开,谁料越解越乱,最后乱成一团糟,再也解不开。

就在现在,吴王手指夜空,天空中萤惑北犯,正好侵入紫微星的区域,传闻所言不虚,吴王脸上现出愁容。

在旁人看来,吴王的问题莫名其妙,吴终却试图找出吴王问题中隐藏的心机。

萤惑为火星,主战争,也可以指带来战争的人,更直接地说,代表战神,紫薇为帝星,位于中天,也就是代表正统,或者朝廷,萤惑侵犯紫微星,最直观的解释,就是帝国将要面临战争,天下即将大乱,但也有另外的说法,比如帝国的战神将要侵犯朝廷,说得更直接,就是吴王将要谋逆,当然,这种话别人不会直接说,皇帝却会暗暗相信,不过,这些传言,并非从今日开始,自从皇帝即位的那一天就已经在流传了,当今燕国皇帝,无论能力还是功劳,都比不过吴王慕容垂,这一点很像此前死去的秦国先皇符生和当今皇帝符坚,只不过燕国皇帝更加谨慎克制,他虽然忌惮吴王,但并没有明着来,只是暗暗穿小鞋,虽然这样更让人难受,因此,萤惑犯紫薇,就是朝廷时时刻刻在敲打他的警钟。

“这我知道,当今皇帝对我的忌惮,天下皆知,没什么稀奇的。”吴王无奈苦笑。

“但是这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大王想知道吗?”吴终说。

“我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道理。”吴王兴致阑珊。

萤惑犯中之星象与浑天仪之混乱,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都关系到一个人,就是吴王本人,在星象中,他是侵犯朝廷的危险,在摆弄浑天仪的时候,他就是操盘手,代表了浑天仪的正中,就好比燕国之他,吴王只是一方诸侯,而邺城之小,他却是城市的主宰,燕国之大,皇命而不能达,说明皇权被侵犯;邺城之小,长生人肆意横行,说明王权被侵犯,吴王困在当中,对上被人怀疑和猜忌,对下被人欺瞒和挟持,因此越来越困惑,所以导致日月无光,因为在邺城中,他的威望正在被别人瓦解,而这些人,正利用他的信任,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管是萤惑犯中,还是牝鸡司晨,日食异象,其实都代表了一种意思,那就是主人的地位正受到挑战,只是在燕国,在邺城,吴王的身份挑战和被挑战之间来回切换,因此,王的困惑不可避免。

“因此,能解开大王困惑的人,只有大王自己。”吴终说罢,再次弯腰施以大礼。

“你的解释很别致,让我欣赏!没想到一个戍卒也能有如此见识!”吴王脸上显出笑容,能看出来,他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

“大王睿智,末将言至于此。”吴终也会心一笑道。

“邺城百姓对长生人多有不满,我早就知道。”他说。

“大王对他们太过于纵容了!”吴终语气中透着愤恨。

“他们本是天师道教徒,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都自称‘长生人’了吗?”吴王突然问道。

“不知道。”吴终老实地摇着脑袋。

“天师道也叫五斗米教,最早是由张天师创立的,三国年间的张鲁,也自称张天师呢。”吴王说。

“可邺城的长生人不敬张天师,他们只知道大主教。”吴终答道。

“这也确实怨我,”吴王叹息道,“如你所说,我被人当作萤惑,朝中无人替我说话,虽然身为皇帝至亲,却不被信任,而且时刻都要小心谨慎,每天如履薄冰的过日子,甚是苦闷,以吴王之身,被贬斥到邺城戍守,你说自己是戍卒,我又何尝不是?”他又长叹一声,胸中涌起无数感慨。

“到了这里,正好遇到天师道在此传教,他们见识与旁人不同,让孤王很是欣赏,所以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吴王继续说道。

“原来如此,”吴终点头,“也难怪,那帮人说得漂亮话,又总是给大王表忠心,难怪大王信任他们,毕竟朝廷猜忌之下,豪门权贵都视大王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们主动愿意靠过来,大王想不亲近他们都不行。”

“吴终,我越来越好奇,你一个平民出身的小戍卒,怎么有如此见识?听你的话,似乎常年游走于王族宫廷之家,你到底来自何方?”吴王突然发问。

“大王多虑了,”吴终说,“我的身份无足挂齿,此时此刻,在这间书房内,我就是大王您的俾将,我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就是替主公排忧解难,绝不背叛!”他语气坚决,态度不容置疑。

“但愿如此!”吴王抬眼看了看他,然后来到书桌前,继续摆弄他的浑天仪。

“天师道很有意思,张天师虽然是名义上的教主,但平时很少管事,倒是大主教,实际上成了天师道的主人,奇怪的是,他似乎对‘天师道’这个名字不太喜欢,所以管所有教徒都叫‘长生人’,似乎着了他的道,就能长生不老,后来,长生人越来越多,可天师道这个名字,很少有人提起了。”吴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似乎有人想把天师道变成另外一种教派,而且就快成功了。”吴终说。

“有点这种意思。”吴王点头。

“我见过张天师,他那个人大大咧咧,平时素爱云游四海,路见不平时喜欢行侠仗义,而且功夫不是太高明,经常容易受伤。”吴终回想起夏天的经历,一想到张天师受伤后的窘态就不禁想笑。

“你说你不久前见过张天师?”吴王眉毛突然竖立起来。

“没错,当时他胳膊受伤,说要来徒弟处修养,然后就没有消息了。”吴终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吴王追问道。

“初夏时分,快到五月。”吴终说。

“不可能,张天师一直在邺城,五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我这还有他写的信!”吴王说罢,从书桌上拿出一张纸,递给吴终看。

吴终看到信的落款上,赫然写着张天师之名:张道陵,所有张天师都叫这个名字。

时间是五月初一,按时间推算,那时候张天师应该在洛阳到邺城的路上,而且肩膀受伤,胳膊都抬不起来。

“大王见到张天师的时候,也是在五月初吗?”吴终问道,他感觉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没错,就是五月初,我和他在漳河边的铜阙台见面。”吴王咬着腮帮子,也开始变得紧张。

“那他的胳膊,是不是受伤不能动?”吴终问道。

“他胳膊没受伤,我们一起饮酒,他举杯挥手,一切自如。”吴王说。

“这可奇怪了,大王和我看到的人里面,肯定有一个是假的,会是谁呢?”吴终心里觉得自己遇到的才是真的张天师,只是没有说出来。

“你这么一说,那个人确实有点怪怪的,天那么热,他的脸却罩在一层薄纱中,看不分明,似乎有意隐藏自己的长相。”吴王替他作了回答。

“大王一共见过此人几次?“吴终眼中显出忧虑之色,他与张天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彼此已当成朋友,如今遇到此事,让他不由得担心起天师的安危。

”见过两次,“吴王回答,”一次是五月初,另一次是之前不久。“

”这两次您见到的都是同一个人吗?”

“应该是。”吴王想了想说道。

“大王,恕我直言,这里头大有问题!如果您这大半年来一直见到的都是假的张天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大王与他们结盟,信任他们,可他们却在欺骗大王!”吴终的眼睛瞪了起来。

“如你所说,确实如此!”吴王猛地将浑天仪推倒,在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利剑。

再看此时的吴王,眉头紧皱,脸色凝重。

“大王意欲何为?”吴终问道。

“我想再去见见这个‘张天师’,你要跟我一同前往。”吴王答道。

“大王知道此人藏身何处吗?”

“我可以知道。”吴王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邺城的冬夜寒冷而难熬,风一直在吹,原本在路面横流的污水都被冻成光滑的冰溜,一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滑得一阵趔趄。

吴王和吴终二人,并排骑马走在城市的巷子里,他们都穿着平民的衣服,头上戴着狐皮暖帽,狐狸柔软细长的毛,遮住了他们大半边脸。

吴终偷偷窥探旁边的吴王,他虽然面无表情,可嘴角不时地抽动几下,难以掩饰心中的波澜起伏。

他回忆着不久前的经历,这是一次奇怪的会面,吴王似乎对他很信任,不但委以重任,而且将自己的难处悉数道出,不过,他的坦率似乎有些着急,他很清楚地回忆起,刚才吴王是如何带着他逃出王府的。

没错,他们不是从大门走出的,而是沿着王府后花园的围墙,偷偷摸摸翻墙出来的,然后两人悄悄溜到王府西门,吴终的黑马就拴在下马石旁边,在他的马旁边,还栓着很多匹马,这些马匹高大挺拔,一看就是出自敕勒川的良驹,马背上配着华丽的马鞍和马蹬,那精细的花纹和装饰透露着皇家的威严,说明这些访客身份的高贵,他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他一匹马,深更半夜,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贵客造访王府?而王爷又为何不去接见他们,反而带着自己偷偷翻墙离开这里呢?

吴终记得吴王来到栓马桩前的时候,自己的遮月马曾兴奋地靠过去,似乎想和吴王亲热一番,可吴王却轻轻将马头推开,然后顺手从旁边牵来一匹白马,翻身骑上去,遮月是匹性格孤傲的宝马,寻常人碰到它,一定会被连番的响鼻和高昂的头颅拒之身外,从没见过它主动将头靠到谁身上去。

他们骑着马,一路无言,从行进路线上看,他们正在往崇圜殿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行人不多,虽然夜魔被斩杀后,夜色中人渐渐多起来,不过最近天实在太冷,所以大家晚上都躲到家里烤火,没人会愿意大冬天晚上跑到外头溜达。

他们很快来到崇圜殿西侧小门外,两匹马在这里徘徊两圈,看样子吴王不打算进去,只见他将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然后用力吹响,发出像鹧鸪啼叫的哨音。

哨音一共五响,三长两短,吴王重复了三遍,然后跳下马,站在门边静静等待。

吴终随后下马,站在王爷身后,也不说话,两人就一直盯着门板。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听到门板那边脚步声响起,然后门板轻轻打开一个小缝,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苍白的脸上稀疏有些胡须,透过门缝能看到熟悉的黑红色相间的长袍,他警觉地看着门外,似乎并没有认出这两人是谁。

“当家的叫我却又不出来?”从他嘴里说出奇怪的话语。

“当家的出门叫你从实招来。”吴王的回答同样奇怪。

“却又如何说?”那人用眼白翻向吴王,吴王头上的狐皮暖帽遮住了他大半边脸。

“当家的出门买货去,托我向你问仔细。”吴王刻意压低声音,听上去不像他平时的嗓音。

听到这句,那人放下警觉之色,将门又打开半扇。

“要问何事?”他上下打量着吴王二人。

“张天师在哪?”吴王问道。

“反正不在这里!”他翻着白眼答道。

“我想知道他在哪?”吴王有些不耐烦。

“你到底是谁?”他突然警觉起来,正打算缩进去,吴王眼疾手快,不等他动弹,先伸出手臂,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门缝里拖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叫喊,颈窝已经被吴王的匕首顶住。

“别动,别喊,听懂了吗?”吴王轻声嘱咐。

那人赶紧点头,浑身上下哆嗦起来。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会死在这里!”吴王的刀子在他光滑的脖颈上轻轻滑动着。

“张天师已经死了!”他边哆嗦边回答。

“别跟我耍花招!”吴王的刀用力向下按去,疼得他张开嘴,却不敢大声喊,只能小声抽泣起来。

“真的,昨天死的,不骗你们!”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尸体埋在何处?”吴王又问道。

“我不知道。”他边哭边开始转动眼珠子,试图窥探到二人的容貌。

“小子,听好,我没什么耐心,如果你不说实话,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你的尸体要到明天早晨才能被人看见,知道吗?”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红色的血印。

“我说,张天师的尸体就葬在漳河里,在铜阙台向西两里之外,河道下有片青石板,从河岸上往下看,只能看到这片石板,但在石板下头,有一个三进深的半敞开的洞穴,张天师的棺材,就停靠在洞穴里。”那人说道。

“你要知道,我会把你绑在树上,如果你说假话,等我回来一样会杀了你。”吴王慢悠悠威胁道。

“长生天作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大口喘着气,无意间看到了吴王藏在毛皮中的面孔。

“啊!你是吴王!”他大惊失色道,身体剧烈伏动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

“这小子看到我们了!”吴王不再理会他,随手将他扔给吴终,“吴终,我先去河边,别留下活口,你杀了他,到河边洞穴和我会和,听到了吗?”说罢将匕首也塞到吴终手中,随后骑上白马,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吴终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只得目送吴王离开,现在他一手揪着这个年轻人,另一只手里握着匕首,匕首举在半空,许久没有落下。

“我认得你,你叫吴终,你杀了夜魔,还曾在这崇圜殿大开杀戒!”年轻人的牙齿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一直碰撞不停。

“知道这么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吴终叹了口气,他并不想杀死这个年轻人,但是吴王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他这里,该如何处置呢?

“请不要杀我,我跟你并无冤仇,你是个侠客,是邺城百姓心中的英雄,怎么能滥杀无辜,坏了自己的名声?”年轻人从他眼中看到了犹豫,因而苦苦哀求道。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曾经见过你们,真的,请相信我!”他又开始哭泣,鼻涕也和脸颊上流下的泪水混合在一起,他的脸变得脏兮兮,看上去尤为可怜。

“没办法,王命难违!”吴终冷冷看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握着匕首的手臂落下,年轻人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倒在自己流出的血中。

吴终骑马来到漳河边,他看到了建在河边高大的铜阙台,尽管这座高台四周用纯白色的汉白玉修建护栏,在台阶的缝隙中还镶嵌着玉石和青铜,但在萧瑟的寒风中,高台四周荒无人烟且落叶满地的凄冷环境,还是给这座建筑带来无尽荒凉和破败的氛围。

经过铜阙台,一路向西,策马前行,他的眼睛盯着河岸,直到看见一匹白马站在干枯的白桦树下,他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河边,向下看,只见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就在身下一丈深的地方,再往下看就是滔滔漳河水,不过此时的流水已经封冻在三尺深的冰面之下。

“大王,你在下面吗?”他冲着青石板,压低声音喊道。

“我在这儿,吴终,快下来!”石板下面传出吴王的声音。

吴终束紧衣带,观察下石板,确定好落脚的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纵身从上面跳下去,随后脚尖点地,稳稳落在石面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随后他走到石板边,蹲下用手抓住边缘的缝隙,再向下轻轻跳起,将身体悬挂在半空,看到下面一片开阔地,吴王就站在几尺开外的地方,正向他招手。

青石板距离洞穴底部不算太高,他很轻松落下,再往下就是漳河水,冬天枯水期的时候,从这里到冰面只有三尺距离,如果在夏天,这个洞穴将被滔滔河水完全吞没,青石板届时会变成河中礁石。

“你把那人解决掉了吗?”吴王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到此事。

“已经解决,大王放心!”他偷眼瞥了吴王一下,发现对方正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

“吴终,你真的……?”吴王话到一半,被吴终打断。

“大王请放心,这是他的血!”他将带血的匕首交还给吴王。

“小伙子,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必须处事果断。”吴王说。

“大王无非是想让我用他的人头纳上投名状吧!”吴终轻轻哼了一下。

“跟我来吧,咱们去看看张天师!”他听到吴王在轻声叹息,随后不再提起此事。

月光透过卷纱般堆积的层云,将微弱的光芒投射下来,正好照在悬空的洞穴里。

他们向里走了几步,顺着这微弱的光亮,看到一座涂抹着黑红色条纹的木头棺材紧靠着洞穴内壁。

再往前走几步,两人来到棺材旁边,吴终仔细看着棺材的漆皮表面,发现除了两种颜色的条纹外,棺材上还用红色细线画着很多张人脸,这些人脸表情各异,有哭的,有笑的,还有的张大嘴,似乎在呼喊,这些人脸画工拙劣,而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画出来的,看上去毫无美感,粗糙的画工加上奇怪的表情,在夜色中,让这口棺材显得极为诡异。

吴王一只手已经搭在棺材盖上,他急切地想见到张天师的面容。

“大王先别急。”吴终拉住他的胳膊,“大王看着棺材上的画,不奇怪吗?”

“有点奇怪,”吴王咂巴着嘴,“棺材上画这么多张脸,表示什么意思?”

“大王和长生人熟悉,知道他们下葬有这个习俗吗?”吴终问道。

“没听说过。”吴王摇头。

“还有一件事更奇怪,”吴终说,“人死之后,他们不找地方将棺材埋葬,反而将它停靠在这里,为什么?”

“也许是等待开春后,河水解封,漳河水将棺材冲走吧。”吴王随口说道。

“现在才是腊月,距离春天开河时间还很长,这么长时间,把棺材放到这里,不怕野兽把天师的尸体吃掉吗?再有,张天师作为教主,教主身亡,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昨日一直静悄悄?就算不让旁人知道,以大王和他们的关系,难道也不应该通知一下吗?”吴终提出一连串疑问。

“如此说来,确实难以理解,你知道原因吗?”吴王问道。

“我以为大王和他们相熟,所以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现在看来,大王跟他们也并不很熟嘛!”吴终耸了耸肩膀,半开玩笑道。

“小子,你有点放肆了!”吴王瞥了他一眼,然后甩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准备打开棺盖。

“大王确定要开棺吗?”吴终追问道。

“当然,我们就是为此而来,我要看到棺中人的真面目!”吴王坚定地说。

“那请大王站到后面,此事危险,请末将代为效劳!”吴终施礼道。

“你这小子,这时候倒想起礼节来了,也罢,就让你开棺吧!”吴王说罢,背起手站到他身后。

吴终双手托住棺盖下沿,感觉很沉。

“怎样?能打开吗?”吴王在身后催促着。

“应该可以!”他咬着牙,从大腿到腰身的肌肉一起发力,然后挺直胳膊,将身体绷成一条直线,靠着全身的力气,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隙。

“好!继续用力!”吴王赞道。

吴终屏息发力,脸涨得通红,他憋着一口气,脚掌慢慢向前挪动,棺材的缝隙越来越大。

而他的头距离棺材也越来越近,当盖子几乎打开的时候,他的头已经靠在棺材边缘。

“大王请看!”他吃力地说着。

吴王向前走了两步,看到棺材中躺着一个男人,朦胧的月光照到他脸上,让他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增添了几分幽蓝的色彩。

“大王看清了吗?”吴终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在哆嗦。

“好像是吧,”吴王对躺在棺材里的人还不能完全肯定,“我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说着又往前凑了一步。

“现在如何?”吴终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棺材盖很厚重,而且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让他感觉身体的负载越来越沉重。

“不好说,”吴王眉头紧皱,“当时和他见面的时候,就感觉张天师的相貌很模糊,好像没什么特点。”

“他的脸鬓络腮胡子,里面的人有吗??”吴终问道。

“这又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吴王不以为然。

“等一下,我好像听见他在喘气。”吴终用力将自己的耳朵贴到棺材板上,他一度以为自己被压力折磨得出现幻觉,当他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的确听到棺中人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

“大王,他真的在喘气!”吴终几乎喊出来。

“这他妈是死人还是活人?”吴王忍不住骂出粗口,因为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我要看看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吴终你再撑一下啊!”吴王说罢抽出佩剑,小心翼翼靠过去,用剑尖去轻轻捅棺中人,第一下捅得力量太小,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加大力气,这一下几乎捅到那人肚子里去。

“啊!”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躺在棺材中的“张天师”突然坐了起来,捂着流血的肚皮惨叫不已。

吴终本来就已经难再坚持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了他一个强烈的刺激,让他积攒的气力全都散了,他赶紧后撤一步,沉重的棺材盖轰隆一下重新合上,将刚刚坐起来,还在捂着肚子尖叫的“张天师”重重地砸了下去。

洞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尖叫声没有了。

“刚才是诈尸吗?”吴王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显然他也被吓得够呛。

“好像棺材里是个活人!”吴终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回答。

“现在呢?”吴王看着自己剑上的血迹。

“现在他肯定是安静下来了!”吴终喘着粗气说,“他不再嚎叫了!”

吴终可以肯定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张天师,虽然他没有见到棺中人的相貌,但他刚才惨叫的声音可是被听了个真切,而且他还听过张天师本人的惨叫,两相对比,棺中人声音更尖细,而天师本人声音更加粗旷,很容易听出区别。

“你确定他安静了?我怎么还听到有声音,难道出现幻觉了?”吴王把手放到耳边,不想放过空气中飘荡的任何信息。

“我也听到了,好像在头顶!”

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到石洞上方所悬挂的巨大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金属铁链在石头上摩擦滑动。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头顶有个半月形的黑影越来越大,正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滑过来。

“不好,有机关,快躲开!”吴王喊道。

那黑影向前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铁链哗啦哗啦的撞击,两人几乎同时向后跳了一步,就看到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物体从他们跟前飞过去,重重撞到棺材上,厚重的棺材板好像豆腐遇到菜刀,转眼被劈成两段。

“好险!”吴王遥望着他喊了一嗓子。

吴王话音还没落地,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巨响,只见一条粗大的铁链从头顶正上方重重砸下来,将原本被劈开的棺材砸得木屑横飞,盖板乱撞,刚刚一副完整的棺材板转眼就变成碎渣满地。

吴终转头去看那棺材,此时刚才飞过的不明物体已经完全暴露在月光下,那是一枚巨大的斧头,长度足有三尺,估计有千钧的重量,这把斧头一端悬空,另一端用铁链拉着,铁链通到洞穴顶端,又从洞穴顶上沿着内壁绕下来,最终的起始开关竟然在棺材板的转轴处。

洞穴靠近棺材的墙壁被人处理过,铁链其实就埋藏在其中,然后用石灰涂覆,因此他们刚进来,乃至打开棺材盖的时候都没有察觉,直到触发机关,大斧飞过,同时砍入内壁的时候,这才连带着将铁链带出,由于重量过大,因此斧头砍过后,铁链砸下来,形成二次伤害,也很难说这不是有意设计出来的。

“确实太险了!”吴终也气吁不已,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大斧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宽达一尺,深有寸余的沟。

地面是粗糙的花岗石,尚且被划成这样,如此巨大的铁斧,锋刃重重砍到横卧的棺材上,会是什么效果?

“太惨了!”吴王看着洞穴内壁喷溅得老高的血迹和黄色不明物体,深情凝重地说。

“是啊,如果我们不打开棺材盖,他不会死得这么惨。”吴终不由皱起鼻子,因为有股令人不悦的味道开始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这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他们知道我们会来这里!”吴王看着墙上喷成扇形排列的血迹,若有所思。

“我不明白,大王曾经告诉过别人今晚之事吗?”

“从来没有!”吴王肯定地说,“来这里是临时决定的,除非是刚才崇圜殿抓来的人泄露了消息!”他说罢又看了吴终一眼。

“这不可能!”吴终用袖子又擦拭着头上的汗珠。

“确实不可能,看这大斧子和棺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我们行进的速度够快了,他们不可能提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布置好这一切。”吴王分析说。

“这就怪了,难不成他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吴终咂着嘴。

“别不信,他们真有这本事!”吴王很认真地告诉他。

“这也是为何大王偏向他们的原因吧。”吴终看了眼慕容垂,发现他还在盯着墙上的血迹,如果刚才稍微迟缓一点,现在喷在上面,还在往下滴沥的就是他俩中某人的血了。

“小伙子,别总是自以为聪明去窥测别人的想法!”吴王拍着他的肩膀,“比起未卜先知,我更怀疑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如此说来,他们胆子太大了,您是堂堂吴王,燕国皇帝的亲弟弟,他们尚且胆敢如此,不要命了吗?”吴终有些诧异。

“哼哼!”吴王突然笑起来,尽管笑得无比凄厉。

“如果真是一场阴谋,只是可怜了躺在棺材里假扮张天师的人,尸体断裂将要死去。”吴终透过满地残渣,看到一只伸出来还在痉挛的手,它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直至冷却。

“阴谋总是要有人成为牺牲品的。”吴王叹息道。

“这种牺牲太过惨烈,断尸将亡,何其痛苦?”吴终也神色黯然。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吴王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的脸。

“我说这种牺牲太过惨烈,何其痛苦。”吴终茫然看着对方,“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这句,你丢掉了一句话!”吴王双手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是断尸将亡吗?”吴终回想着自己曾说过的话,只剩这句了。

“对,断尸将亡,断尸将亡!”吴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吴终看到他的神色越发黯淡,嘴里嘟囔个不停,好像在念咒语。

“大王,你没事吧?”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引得吴王如此反应。

“断尸将亡,段氏将亡!”吴王大声喊道,他眼眶通红,眼睛好像在冒血,他突然摇晃着向洞外走去,边走便抽出佩剑,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然后突然将利剑放在自己脖子上。

“段氏将亡,大王…”吴终赶紧冲上前将他紧紧抱住,不明白为何一句话让吴王突然变得癫狂起来,甚至打算做出拔剑自刎的举动。

他感觉吴王的身体在自己的手臂中剧烈颤抖,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吴王脸上和眼角泛着点点涟漪,他正在无声地抽泣着。

过了许久,吴王的呼吸平复下来,他看着吴终,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石洞外沿,看着前方冰封千里的茫茫大河。

“吴终,你知道吗?我有王后的!”吴王说。

“我知道。”吴终回答。

“我的王后就是我的发妻。”吴王说。

“我知道。”吴终答。

“我的王后姓段,称为段氏。”吴王看着他。

“末将不知,犯了王爷忌讳!”吴终赶紧施礼道。

“王后被皇帝下令关入诏狱,已有数月,期间刑讯拷打,惨绝人寰!”吴王的眼中又流下一滴泪。

“末将确实不知道王爷家中还有这样的劫难,请王爷宽恕!”吴终感觉自己的手被他用力紧紧握住。

“与你无关,与你无关!”吴王用肩膀蹭了蹭眼角,“这件事说起来,都怪我的不是!”

“堂堂王后,怎么会被皇帝抓去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终问道。

“一言难尽!”吴王拉着他的手,两人在洞边坐下,对着空旷的河面,月亮此刻又被黑云遮盖,茫茫夜色阴沉而凄寒。

事情起源于数年前的一次相识,当时吴王一家被燕国皇帝从属国辽东徙至邺城,初到邺城时,因为人生地不熟,很长时间都闷闷不乐,直到有一天,在邺城大族崔氏的宴会上,他结识了天师道大主教杜子恭,被此人的学识所吸引,便慢慢和他交往起来,随着交往深入,他发现杜子恭不但学识渊博,诸事知晓,而且明阴阳,懂八卦,还会奇门遁甲之术,在几次小规模战役中,他的阵法和异术甚至能在战场击溃来犯之敌,这让吴王大为惊奇,将他视为诸葛亮一样的神人,交往便愈发密切,从那时起,长生人大量涌入邺城,而吴王则为了会见方便,将崇圜殿修整后,作为杜子恭的府邸,供他和徒弟们居住修道之用。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沉迷于此,想通过修道成仙来排解心中苦闷,但杜子恭说他是王室贵族,如此高贵的身份反而不容易修得正果,所以两人交往更多是品茶论道,并未涉及术数,而因为他这段时间沉迷仙术,导致冷落了王后段氏,段氏一直在他耳边抱怨,他不但不听,反而鬼迷心窍将妻子介绍给杜子恭,几番交谈后,他对修仙学法的热情渐渐淡漠下来,却不想妻子和他换了个位置,开始痴迷于此。

在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妻子段氏好像变了个人,整天嘴里嘟囔着什么,神神叨叨的,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她快要修炼成功了,她开始不吃饭,每天只喝清水,称之为“辟谷”,人迅速消瘦下去。

吴王担心她继续这样下去会饿死在府邸里,为了让她活下去,只能让她暂时离开这个狂热修仙的环境,他认为只有换一个地方,段氏才能冷静下来,因此几次三番向皇帝求情,终于获得允许,将段氏送回辽东吴王属地疗养,将她送走的时候,在邺城官道上,吴王和她相约,等她身体康复后,就接她回来团聚。

吴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在此前一直都是形影不离,感情非寻常可比,自从她离开后,他便日日思念,在卧室床边画线数着日子,盼着她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他并没得到夫妻团聚把家还,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王后回到辽东后,逐渐恢复饮食,气色也有了很大好转,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突然有一天,皇后可足浑氏突然派使者去看望王后段氏,段氏自从嫁给吴王后,以性格果断刚强而著称,人称活男子,性格之刚烈可见一斑,她跟皇后妯娌间并不和睦,按理说,她独自疗养,皇后没道理派人探望,不过事情往往不可预料,皇后派人去了,蹊跷的是,使者回来后,拿回来一个彩条编制的人偶,人偶的面貌与皇后极为相似,且在人偶前胸和后背插满了两寸长的钢针。

插满针的人偶是极为不祥的东西,恰逢皇后此时正好怀有身孕,事情闹大了,皇后哭哭啼啼拿着人偶找到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怒,将段氏投入监狱,治以巫蛊之罪,命人严刑拷打,非要逼她承认不可,但段氏刚烈的性格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尽管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可一口牙咬碎,就是不承认。

吴王说,自妻子入狱后,自己曾经见过她一面,其状之惨烈让人不忍去看,他私下对妻子说,不如承认了算了,省得受这皮肉之苦,可妻子却说,我若认罪,大王必受牵连,所以我绝对不能认罪,吴王流着眼泪走出监狱,却不知如何该如何去做。

他也能看出来,这件事最终的目标就是他本人,蹊跷的探视,离奇的回复,紧接而至的酷刑,一切都像是盘算好的,却令人无可奈何,因为要对付他的人,是帝国权利的最高拥有者,他既不能争辩,也不能抗拒,只能默默承受着命运带给他的折磨。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待在邺城,百无聊赖,心如刀割,每天如同丢了魂魄一般,当听到王后暂时平安的消息,他就会很高兴,当听到王后又被拷打的消息后,他就会失魂落魄,就这样一天天熬下来,他已是形销骨立,状如行尸。

妻子被困于诏狱中,越是坚毅果敢,就越要遭受更多苦楚,以她柔弱的身子骨,不可能支撑太长时间,因此,“段氏将亡”这四个字好似魔咒,每天萦绕在他脑海里,无法消散。

就在今晚,皇帝身边的侍卫来到了他的府邸,他们带来了一封信,还有一壶酒,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一件事:邺城已经不是他安身之所,他必须离开这里。

以上的话都出自吴王之口,就是他与吴终并排而坐时,亲口对吴终所讲。

“从皇帝即位开始,我就一直被他猜忌,只要我不死,针对我的构陷就不会停止!”他愤愤地用手捶打着地面,粗糙的石板被砸得碎成细渣。

“越是这样,大王越要挺住,成就大业的人,不会被眼前的挫折所打倒!”面对吴王的愤怒,他只能轻声抚慰。

“吴终,你很不幸,刚刚比武获胜成为本王的裨将都尉,可惜,本王已经成为朝廷的通缉犯,你如果继续跟着我,就会成为同犯,如果被人捉住,会被杀头。”吴王看着他的脸,满是悲伤。

“可我不是一直跟着大王吗?”吴终笑道,又朝他身边凑了凑。

“干嘛?”吴王撇着嘴。

“天太冷,靠近点取取暖!”他回答。

“你可以现在杀了我,带着我的人头回王府,他们会给你很多金子,多得你这辈子都花不完!”吴王说。

“大王你好无聊,对我的试探没完没了!”吴终故作嗔怒之色。

‘“我是说真的,并非试探!”吴王一本正经地回应。

“说来也有趣,我本是流落江湖飘零人,被大王手下抓了壮丁,在此地过了数月的戍卒生活,命运突然带来转机,让我成为大王的裨将都尉,我成功了,以为会开始另外一种生活,没想到,生活真的变了,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只不过,这回我要和堂堂吴王一起飘零了,想来真是有意思!”吴终感叹道。

“吴终!”吴王问道。

“嗯?”

“你现在想去哪?”

“我记得曾经对大王说过,我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一个女人,她叫贺不悔,我一定要找到她!”吴终回答。

“这个女人对你很重要,是吗?”

“是的,非常重要!”

“你很爱她吗?”吴王突然问道。

吴终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我们都有深爱的女人,我们都想让她们回到身边,对吗?”吴王对天大声说着,声音中包含无限苦楚。

“我忘不了她,忘不了她身上‘忘忧’香的味道!”吴终茫然看着前方道。

““忘忧”?你思念的这位佳人身份不同寻常啊!”吴王又看了他一眼,忘忧是宫廷名贵香料,他很诧异一个守城的戍卒竟然能叫出它的名字。

“其实我除了知道她叫贺不悔,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她是一个谜,让人无从解开谜底,我却被这谜困在其中,不得解脱!”吴终发觉对方正在猜测自己的来历,赶紧切换成感叹的语调,同时叹了口气,试图让吴王转移注意力。

“你说的味道,我也闻到过,你要找的这个人,我不久前见过。”吴王似乎没往下继续想。

“她在哪里?”吴终的腰板腾地一下坐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听到贺不悔的消息了。

“如果我告诉你,为了把王后救出来,我只能取悦于皇帝,所以我把她献给了他,你不会怪我吧?”吴王语气缓慢,声音很小。

“大王当时并不认识我,为了营救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出任何事情,都是无可厚非的。”他回答。

“真不怪我?”

“何必要怪?只是不知大王进献之后,王后回来了吗?”吴终反问。

“明知故问!”吴王悲伤地叹息着。

“吴终,你为什么不说话?”沉默中,吴王问道。

“我心里不难受,很难受!”吴终说。

“你还是在怨恨我!”吴王语气低沉。

“并没有,我只是自己心里难过,贺不悔,她美丽的容貌吸引了我,也同样成为了诅咒!”吴终黯然道。

“太漂亮的女人都不会属于某个男人的,无论他有多强大!”吴王说。

“大王说得对,所以人们都说她是不祥的女人!”吴终叹了口气。

“让我猜猜,你之所以迷恋她,就是因为她的容貌,对吗?”

“并不是,”吴终轻声叹气道,“说来您可能不信,她救过我的命!”

“能救你的人,一定不一般!”吴王说。

“那时我还小,可她已经是这样子,这么多年来,她的相貌和味道,一直没变过!”吴终嘿嘿干笑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在说胡话。

“你这么想她,去蓟城找她吧,她就在皇帝身边。”吴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他说道。

吴终腾地站起身,又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慕容垂。

“我没记错的话,王后应该也在关在蓟城吧,大王为何不去救她?”

“我是很想去救她,可又能做什么呢?”吴王用一只手轻轻擦拭眼角。

“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呢?”

“可是……”吴王还在踌躇。

“大王放心,末将愿助一臂之力!”吴终郑重向他作揖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只是个落魄王爷,你也不是什么都尉,咱俩现在都是一样的身份,就是朝廷逃犯,我又何必连累你呢?”吴王泣道。

“可大王别忘了,今晚大王给我任命的时候,我曾在书桌上看到那封信,想必那时,大王已经成了逃犯,这说明大王任命我的时候,是一个逃犯挑选了他的随从,我就是那个逃犯的随从!”吴终笑道。

吴王见状大喜,站起身,双手紧握住他的胳膊:“好小伙,从今日起,你我约为兄弟,永不相负!”

吴终向前跪拜:“见过大哥!”

“快起来兄弟!”吴王将他扶起。

吴终站起,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我们现在就走,去蓟城!”

“现在就去吗?”吴王问道。

“大王今日……”他刚说了几个字,就被吴王拽住,然后严厉地纠正道:“以后不许叫大王,叫大哥!”

“大哥今日从召见小弟到夜间出行,显然已经盘算好了所有计划,连衣服都已经换为便装,显然是不打算回去了,既然我们不回去,干嘛不早点离开呢?如果到了白天,想要逃出邺城将更加困难!”吴终说道。

“有道理!”吴王点点头,“现在就动身吧!”

两人不再理会洞穴中的棺材,各自收拾衣装,纵身翻过青石板,回到岸边,两匹马还在。

“兄弟,从这里出发,一路向北,去寻找我们心爱的女人!”吴王挥起马鞭。

“走了!”吴终胯下遮月马早已扬起一路沙尘。

朦胧月色下,两个男人纵马驰骋,在冬夜的黄沙路上,一路向北疾驰,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女人在召唤,而这两个女人,最终又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他身穿黄袍,端坐王庭,掌管着生杀大权,他们向着目标奔去,不怪命运的坎坷又多磨难。

吴终骑在马上,偷眼看着身旁不远的吴王,心中回想着今晚不同寻常的经历,吴王的豪爽让他称道,短短一夜,他就和昔日尊贵的王者,燕国的战神结成异姓兄弟,这经历简直如同梦幻,不过,这里头有件事情一直让他想不通,既然吴王早就知道王后在蓟城身陷囹圄,为何直到今天才动身北上?还有他在崇圜殿说出的一串难以理解的黑话,倒像是密探接头所对的暗号,还有所谓的张天师,为何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死在自己赢得比武的日子?然后被葬到这么奇怪的地方?而且棺椁周围布下机关,分明是等着什么人来此,难道就是他们吗?吴王显然很早就打定了流亡的主意,为何直到现在才说出来?他为何执意要看张天师的尸体,在他已经成为逃犯的情况下,这尸体的脸对他真的这么重要吗?而这些谜团的最终答案,就在他身旁这位此时正聚精会神骑马前行的大哥身上。

“兄弟,怎么了?”吴王见他歪头一直看着自己,显出奇怪的样子。

他心里很疑惑,看着吴王,很想把疑问都抛出来,可最后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脚下的土地飞快地向后略过,前面的路漆黑又漫长,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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