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康收回了银骨扇,藏入袖中,两人踏上云桥。
仰头望去,面前是一道又长又宽、铺陈而上的玉梯,一眼望不到头。
而半空之上,天女漫步,仙乐奏鸣,好不热闹。
技艺高超的乐师们排列在玉梯两侧,卖力地吹奏着欢快的曲调。手挽花篮的天女们则飞在空中,微笑着洒下片片花雨。
栖芸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真浮夸。”
紫康则一边忙着对天女们抛媚眼,一边连连点头称赞道:“嗯,这排场,确实是玄冥的风格。”
玉梯之上是一处悬在云端的高台,高台之后便是下清境大殿。
殿门之内的大厅本是紫微帝君和北斗七星君平日里处理公务的殿阁,也做宴请之用,今日便为了玄冥大婚好生布置了一番,挪做婚宴之所。
好不容易走完了玉梯,方一踏上高台,便听到侍立在侧的小仙童脆生生的一声长调:“青丘紫康狐君到——”
紧接着,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笑眼盈盈的文曲星君便映入眼帘。
玄冥身后站着北斗七星君中的贪狼星君阳明和破军星君嘉念,二位星君皆是紫色华服着身,陪同自家兄弟在正门处迎接赴宴宾客。
嘉念看到栖芸走近,一努嘴,趁身边的阳明不注意,悄悄对她挤了挤眼睛。
栖芸也很默契地冲嘉念挑了挑眉毛。
紫康笑着拱手上前:“玄冥兄,恭喜恭喜。”
玄冥也笑着回礼:“多谢紫康兄。”
栖芸难得见到紫康和玄冥如此正经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终归是玄冥大婚的日子,三界诸天的各路神仙都在场,紫康难得地拿出了青丘狐君该有的礼数,微笑着回身唤道:“栖芸。”
栖芸应声将双手上下叠合,再一打开,一张造艺精美、纹饰繁复的长琴被她稳稳托在手上。
紫康道:“素闻愈音仙子爱好音律,这是我青丘九尾狐族献上的贺礼九霄环佩琴,恭祝玄冥兄同愈音仙子永结同心,福缔良缘。”
栖芸跟着服身贺道:“栖芸恭祝文曲星君同愈音仙子良缘夙缔,琴瑟和鸣。”
阳明接过栖芸手中的长琴,递给身后的仙娥,那仙娥便将琴仔细收入放置众仙贺礼的八宝玲珑箱。
栖芸飞快地扫了一眼,箱里面琳琅满目,恨不能囊括三界所有的奇珍异宝。
啧啧,天界上神的喜宴排场真真是了不得,下界那些大小灵族贵胄的喜宴根本比不了。
后面还有陆续赶来赴宴的神仙要迎接,玄冥笑着回了礼道了谢,便由嘉念引着紫康和栖芸向宴厅处去。
经过玄冥身边时,紫康掏出了银骨扇,掩着嘴低声道:“我给你留了几坛桃花酿,待你大婚后来青丘,再叫上福德和桓哲,咱们兄弟几个喝个痛快。”
玄冥一听紫康亲手酿的桃花酿,眼睛直放光,侧身小声道:“我馋你的桃花酿可馋了好久。到时我去青丘讨酒喝,你可不许赖账。”
“咳咳!”一向以严厉古板著称的贪狼星君阳明在身后重重咳嗽一声,玄冥赶紧噤了声。
紫康眨了眨眼睛,又故作端庄地甩了下袖子,随即跟着嘉念向宴厅处走去。
栖芸见了,只默默想到四个字,扭捏作态。
方一离开阳明的视线,嘉念便不再端着:“哎呦呦呦呦呦,可累死本君了。大哥这个老古板比父君还可怕,要了命了。”
栖芸很是理解且同情地拍了拍嘉念的肩膀:“我懂我懂,我们家那个小古板也这样。”
栖芸口中的“小古板”指的是紫康一位远房表亲的儿子翊宸,很小时候便父母双亡,因而被紫康接来青丘抚养。
算起辈分来,翊宸应当是紫康的侄子,但其实他比栖芸的岁数还要大个几百年,紫康把栖芸捡回青丘的时候,翊宸早已化人形了。
而紫康这个死不要脸的坚持称栖芸是自己的妹妹,这就乱了辈分,不过这一点上栖芸很是受用,总叫唤着让翊宸叫自己“小姑姑”。
当然了,这几百年来他也从来没肯这样叫过。
“就玄冥这场喜宴,我大哥比他本人还上心,管得比我父君还宽,就差把紫微垣给翻个个儿了,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他娶亲呢。我一向自在惯了,哪受得了这种罪。”
嘉念憋坏了,讲起自己近来的委屈来简直滔滔不绝,说话间,便走到了宴厅内。
此刻宴厅内也是一片热闹,喜宴尚未正式开始,便已有众多天女在半空中起舞助兴,传菜递酒的小仙童们桌前桌后的忙活着,各路神仙也三五成群地闲聊攀谈着。
待引着紫康和栖芸入了席,嘉念低头对栖芸悄悄道:“离宴礼开场还得有一阵子,你待会儿去布星台等我,我找机会溜过去。”
栖芸点点头应了,嘉念又急忙转身回正门处应酬去了。
这会儿距开宴也还早,天帝、紫微帝君、金母元君都还未到场,北斗七星君和司命星君也都在四处张罗忙活着,一众神仙便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些最近的新鲜事,或是坐在位置上吃些仙果,喝几杯淡茶,赏一会儿天女们的曼妙舞姿。
天界有天界的规矩,宴席的位次排列也是有讲究的。
最上上座留的乃是天帝的御席,再往下是紫微帝君和金母元君两位上神的殿席,再再往下是北斗七星君中六位星君的宴桌,这几位都是面朝正门的主位。
余下的便是宾客之位,参宴众仙的席位皆是侧对正门,天界神仙和下界神仙分坐两列,两排长长的坐席一路排开到殿门口,越往里面越靠近宾主的仙家位次就越高。
往日里哪家神仙设宴通常都是这么个坐法,坐在身旁的一般都是熟面孔,变化也不大。
今日却有些不同,天界众仙的最前排多添置了一张坐席,同太白金星和金阙圣君的席位之间还隔了那么一小段距离。
栖芸眼尖,一眼注意到这桌上用来盛放甘露的是一种极其珍贵的玛瑙盏——那是下界丹丘夜叉一族专门进献天界的赤玛瑙所制。
这种玛瑙盏材料金贵,制作的条件也苛刻,因而一千年就制那么一只。紫康跟玄冥讨了好几次玄冥都没舍得送他一只,这回一下子连摆了十来只搁在桌上,栖芸怀疑他们把整个紫微垣的玛瑙盏都搜刮到这一桌来了。
栖芸扯了扯紫康,指着那桌问道:“臭狐狸,这是添了哪家神仙的坐席,这排场,难不成请来的是位上神?”
上神,也就是上古神袛,是盘古父神牺牲自己化身天地万物之后,于大道之气中化形的初代天神,大多都在先天神战和两次仙魔大战之中陨灭了。
如今上古众神早已凋零,要么天命已至相继羽化归天,要么几十万年不问世事归隐无踪。
除了如今执掌天界的天帝和四御帝君,还有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方神君,也就只剩太白金星、金阙圣君这几位继续在天界任个闲职的,还有留在下界不问世事、只忙着种些花花草草的金母元君——基本上掰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紫康忙着朝天女们的方向瞧,没空搭理栖芸,敷衍道:“哎?哦,嗯……你刚才说什么?”
栖芸一脚踩在紫康的靴子上:“你再看,再看眼睛就要掉到人家身上了,一把年纪了,丢不丢人。”
紫康疼得“嗷”了一声,这才回头,忙将自己的脚从栖芸的脚底下抽出来,眼泪汪汪道:“小芸芸,你真是越来越暴力了,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啊,别真嫁不出了赖在我身边一辈子,耽误哥哥我讨媳妇啊,虽然我知道你很爱慕哥哥,但是你也要理解……”
栖芸没等他说完,二话不说,捞起桌上的酒壶就要动手,紫康一边拿银骨扇挡脸,一边叫唤道:“哎哎哎……对对对对了!刚刚嘉念不是叫你去布星台等她来着,待会儿宴礼就开始了,你再不去可要晚了啊。”
“啊……”栖芸犹豫了一下,手一松,紫康连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放回桌上:“小姑奶奶,你这一生气就动手打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好歹今日是玄冥大喜的日子,你多少忍忍,真见血了多不吉利。”
“谁让你嘴贱。”栖芸白了他一眼,一翻身往殿外跑去,正迎面碰上一身天青色长衫翩然而至的桓哲,身旁还跟着一个清瘦苍白的男仙。
“呦,这不是栖芸妹妹吗。”桓哲明显看起来心情不错,见到栖芸,脚步一顿,张嘴就夸道:“有些日子不见,更漂亮了。”
栖芸敷衍地应了一声,桓哲一看栖芸满脸不爽的样子,“噗嗤”一笑:“是不是你哥哥又欺负你啦?”
栖芸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敢。”
桓哲点点头:“也对,他打不过你。”
紫康打不过栖芸,这是真的,绝不是他让着她,是真的打不过。
说起来,栖芸的暴躁脾气也不是天生的,真是被紫康这个死不要脸的狐狸精给逼的。
灵族的修行同天地万物与自然万法息息相关,除了自身的辛苦修炼,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因而往往同族相聚,长居在最适宜本族修行的灵山广泽,汲取当地充沛的自然之力,方能事半功倍。
即便如此,下界灵族苦苦修行千万年,最终能羽化而登仙者,仍是寥寥。
栖芸是个例外。
她既不像紫康那样占尽先天之力、长到千岁成年便能得封号晋仙,也没有与其他比翼鸟同族一起生活在崇吾山,更没有在最适合鸟族修炼的归墟之地长大。
却能在不足千岁就晋仙,虽说是个没有封号的下界小仙,但却已是十分难得——为此,紫康还曾大肆炫耀过一番,表示狐君亲手带大的崽就是不一样,同他一样天赋异禀,很给他长脸。
事实上这事跟他的“英勇神武”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纯粹是栖芸自己争气。
当然了,要细说起来,栖芸的修行速度远超常人这事,倒也不是完全跟紫康没关系。
比如栖芸的影翼就是紫康发神经差点要了她的命,结果误打误撞长出来的。
除此之外,还要“归功”于紫康那数万年如一日的喜欢四处沾花惹草的臭毛病。
紫康素来风流成性、不拘小节,今朝有花今朝采,哪管身前身后名,欠下一屁股风流债。可怜栖芸小小年纪就要给这只不省心的臭狐狸善后。
不管是那些被伤了心伤了情不肯面对现实的姑娘家,还是来给那些姑娘家抱不平讨说法的父母兄弟甚至是七大姑八大姨。
总之,从前的青丘地界总是热热闹闹,聚满了各色各样的神仙鬼怪,把紫康的耀灵玄宫围得水泄不通。
紫康自己是不会出面解决的,就算他想出面,狐族的那些长老也不会同意,太丢脸了,有损狐君的颜面。
虽然栖芸由衷地觉得紫康到处沾花惹草也很有损他狐君的颜面,但是紫康还不是狐君的时候就是这副德行,一直坚持着几千年来死性不改,那些长老们管也管不住说也说不动,最后也懒得管了,只好随他去。
但只有一点,不能再让那些讨情债的债主们聚在青丘山闹事,毕竟是狐族的地界,这样太不好看。
于是,清理闲杂人等的重任就落在了栖芸和翊宸身上。
翊宸那个小古板是指望不上的,他只会一本正经地同来人讲道理,这种并不讲道理的阵仗他应付不来,往往是扯着嗓子喊的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那些来讨说法的神仙鬼怪可不听他的——于是乎,这个重任就只能由小小年纪的栖芸一力承担了。
闹事是吧,好。都不讲道理是吧,行。
——那就揍到都不敢再来闹事为止。
就这样,托紫康的“福”,这么几百年过去,栖芸同人干架的手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把神仙灵族鬼族人族管他什么族通通都打了个遍。
最后还真是没谁敢来闹事了,栖芸的脾气也改不了了,活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按理说,下界灵族修行之路不易。
同那些天界的神仙一样,下界灵族的法力也是源自天地万物的自然之力,不同的种族运转灵力的方式和能力皆有不同,所能汲取的自然之力的类型和程度也不同。
少数像九尾狐族、通天犀族、鹿族、鹤族这样的灵族生下来就是天降祥瑞加身,皆为一方守护神,接受神山广川内万灵的祭祀,庇佑一方水土平安。
而大部分的灵族若要修升为仙都要依靠经年累月的修行,不断地提升自己的灵力修为,稍有差池便容易堕化为妖。
比翼鸟既非神鸟瑞兽,也非天族贵胄,尤其像是栖芸这种从小没长在同族身边的,修行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若单论起灵力修为和法术花样来,紫康毕竟是长了栖芸几万岁,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超过的,栖芸是不如他。
但要论起真刀实枪动手干架的能力,那是需要经年累月不断实战的,这方面的经验紫康可就远不及栖芸丰富了。
要说狐族本也不是擅长战斗的灵族,紫康又成天吊儿郎当荒废修行,因而自从栖芸六百三十七岁生辰那年顺利晋仙之后,他就打不过栖芸了,彻底颜面扫地,兄长的地位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