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哲还要再说什么,他身边那个清瘦的男仙开了口:“府君,栖芸仙子正急着出去呢,咱们别拦在这儿了,等仙子回来再寒暄也不迟。”
桓哲点点头,倒很听话:“好好,那栖芸妹妹,你忙你的,咱们改日再聚。”
栖芸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真是奇了,桓哲这么高傲的一个神仙,别人说一句,他能顶八句,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冥府公务繁忙,轮回往生的鬼魂那么多,一刻也耽误不了,再者说,冥府毕竟掌管的是生死事,幽冥界的神官鬼差来参加喜宴也不吉利。所以不管多大排场的喜宴,幽冥界的神仙是一概不来参加的,顶多托使者送个礼就算完了。
桓哲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天界的神仙,而且太山府君说起来也是个闲职,哪儿那么多犯错的神仙要审,总之往日里的喜宴,幽冥界就只有桓哲一神出席。
今日难得不是只身前来赴宴,再看看桓哲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的高兴样儿,这男仙铁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酆都宫使林公子了。
冥府的神官鬼差不少,栖芸能叫上名字来的没几个,但是这位林公子不一样,那是桓哲成天挂在嘴边上的,要不是他,桓哲也不会巴巴地自请下界去幽冥界当这个神官。
当年桓哲到人间渡劫时,同这位林公子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要说掌管神仙渡劫一事的司命星君慕安也真够缺德的,就因为桓哲有一次在天界宴席上醉酒,喝得找不着北了,在席面上吹牛皮,扬言要追求慕安一直爱慕的金光圣母,他就一笔将桓哲的历劫对象划成了一个凡人,也就是林墨书,身世坎坷又短命,要多惨有多惨的主儿。
——问题是,桓哲下凡历的可是情劫啊。所以桓哲这趟劫历得注定很惨烈,很悲剧,很虐心。
后来桓哲历了劫回来,特意找东岳大帝给林墨书的魂魄点了仙缘,世世虔诚修行,盼望着他能有朝一日羽化登仙。
本来都很顺当,就差这么一世就能功德圆满了,结果阴差阳错被酆都鬼王神荼抢先一步,阳寿未尽就将人拉去冥府当了鬼差。
正巧天庭上玄冥陈请天帝,推了掌众仙刑罚的差事。要说桓哲也真是条汉子,他本是青帝伏羲的后裔,何等金贵,竟然扔下天界的神仙不做,直接自请下界到幽冥界去做神官了。
不过那也都是几万年前的事了,栖芸也只是听说,倒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林公子,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眉眼倒说不上有多好看,但生得清秀,又总是微微笑着,让人往他身边一站就觉得舒心。
应当是每世都短寿的缘故,即便如今已经跳脱了轮回做了鬼差,仍然面色苍白,腰身又很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
栖芸本来是十分好奇想瞧瞧桓哲热闹的,不过这会儿急着去布星台,只匆匆应了声就急忙往殿外跑了。
绕过下清境大殿,再往上就是玉清境,也就是北斗七星君和司命星君的仙府所在,同样是一条长长的玉梯相连,往日里紫微垣的神仙来来往往很是热闹,这会儿却很冷清,仙娥仙童也都在下清境忙活着,只有几个天兵留在玉梯两侧值守。
栖芸捻了个诀,隐了身形,一溜烟儿地混进了玉清境,熟门熟路地摸去了紫光殿。
紫光殿是北斗七星君的母君莲歆陨灭前的住处,只有紫微垣的神仙知晓,这里其实还是紫微垣乃至整个玉京都最最重要的地方——布星台的入口。
踏入殿门,空旷的大殿里烟雾缭绕,整片地面上画着金红两色构成的阵法,北斗七星阵。
栖芸一走近,整个阵法便开始旋转,金色和红色的光芒从地面上升腾而起,阵法开启,整个地面都开始移动,这便是入阵了。
北斗七星阵是七位星君共同布置的,若是换了不熟悉这阵法的,别说困上几个时辰,被困在里头永远走不出也是可能的,但栖芸总跟着嘉念溜进布星台,熟悉地就像进自家后门。
她足尖轻点,一记漂亮的飞身,闪身掠过阵法中呼啸而来的尖锐厉气,直奔阵眼,一脚踏上,轻松地关闭了北斗七星阵。
再往里面走一段,一个巨大的棋盘漂浮在半空中,拦住了去路,棋盘上散布着莹莹发光的黑子白子,俨然一副残局。
栖芸毫不犹豫地运起灵力,执起棋盘上的棋子,来回移动了有几十下,破了局。
棋盘消失,露出了后头一面刻满了北斗九皇真经的高墙,据说那经文连至阴之气能挡住,非紫微垣众仙不得入,看起来已是死路了。
栖芸脚步没停,径直朝那面墙走去,仿若无物一般地穿了过去。
——高墙之内,别有洞天。
放眼望去,众星被包裹在一片幽蓝色的天幕之中,银色的星尘漂浮在空中,偶尔有坠落的星辰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银练。
满眼星辰,星光入眼,美得让人窒息——这里就是紫微垣的禁地,布星台。
栖芸第一次被嘉念带着来到这里时,很没出息地惊叫出了声,因为真的太美了。
她跟着紫康在三界内走遍了那么多地方,可没有一处比得过布星台的美,那么纯粹,那么干净,幽寂而又深沉。
冥冥中就像有一股力量牵引,来到这里,整个心都沉静了下来,什么情绪都是多余的,只有平静,安宁。
嘉念告诉她,这里就是“天道”。
天地初开,大道运转,生生不息,万事万物都纳入其中,不可逆转。
天道若崩,世间必乱,因果颠倒,生灵涂炭。
当年创世神之一的斗姆元君化生出九华道体,将“天道”实体化以主天地万物之生,斗姆元君殒没于九幽后,“天道”便一直由紫微帝君守护,才在紫微垣建造了布星台。
方一踏入布星台,脚下并没有路,栖芸径直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脚下就生出泛着点点银光的冰面,好似凌空踏出了一条星尘铺就的长路。
待走到第九十九步,栖芸停下了脚步,向着满天星辰一跃而下,坠入幽蓝的天幕。
就这样向下坠落了一会儿,不多时,下方出现了一块莲花形状的高台,栖芸这才收起身形,运起灵力,准确无误地轻轻落入莲心之中。
刚一落下,脚下便荡起一阵巨大的灵力波动,周身淡蓝色的星尘冲天而起,照亮了原本空旷的高台,也照亮了四周。
面前一条条银白色的星辰之路高低横陈,鳞次栉比,每一条都通向一座同样是银白色的小亭子。
天道亭中都漂浮着一张长长的卷轴——天书,上面泛着荧光,记满了不知什么文字,一支几乎透明的天道笔在上面不停地写着。天书卷轴之下是一张自行转动的罗盘,天道盘。
天书和天道盘周围有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那是永生不灭的天道火种,围绕着天书和天道盘一圈圈地缓慢转动。
栖芸驾轻就熟地走上如冰玉一般的星辰之路,她和嘉念每次都约在里面最大的那座天道亭。
倒不是因为里面珍藏着的无字天书,只是因为那里是最高处,几乎能阅尽布星台的全貌,繁星满空,银光点点,景色最好,栖芸很喜欢那里。
还没走近亭子,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里头,栖芸本以为是嘉念来早了在等她,走得更近些才发现,那好像不是嘉念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个男仙。
奇了怪了,这里是紫微垣的禁地,除了紫微帝君、北斗七星君和司命星君,也就是天帝和四位帝君能够进得来,栖芸能溜进来是借了嘉念的光,除此之外,没听说有谁能顺利进来。
除非是那几个上神才有这样的能耐,可哪家上神会在玄冥大婚之日跑到布星台来啊?
散心?透气?赏风景?
太孤僻了吧……
难道就是在宴席上特意给留了位置的那位上神?
栖芸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一时间不知道该上前问候还是直接原路回去。
应当是听到了栖芸的脚步声,那上神的身影一动。
漫天星辰中,他缓缓转过身来,远远望向她。
那是一双干净如冷冽清泉的眼眸,里头仿佛凝着亘古不化的深冰,微微泛着清冷的雾气,透过布星台周围漂浮着的点点星光,落在了她身上。
栖芸的呼吸一滞,愣住了。
讲道理,她这辈子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虽然栖芸一向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以她不过近千年的鸟生来看,论样貌,纵观三界,紫康算得上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了。文曲星君玄冥和太山府君桓哲也很好看,却都不及紫康那双摄人魂魄的桃花眼。多少痴情少女只要被狐君望上一眼,就掉进了那潋潋如水的双眸里,再也爬不出来。
直到此刻,紫微垣,布星台。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上神长身而立,白衣翩然,极尽细致而又深邃的眉眼如同远古父神最得意之作,如泠泠白雪,如霁月清风。
应当是他神情淡漠的关系,尽管眼角飞扬起的弧度极为好看,那双点墨似的眼睛却不像紫康那样含着如水的深情。相反,如寂寂深渊般一眼望不到底,带着只有上古神祗才有的深邃悠长的目光,但却同样摄人心魂。
栖芸的心颤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跳动起来。
“何人?”
那上神的声音冷然,带着淡淡的疏离,却有一种近乎神奇的磁性,仿佛隔着千万载的年岁与光阴缓缓地流向了这繁星聚首之地。
真好听。
栖芸忙垂首道:“小仙栖芸,见过仙上。”
白衣上神缓缓走近,表情淡然地把栖芸打量了一遍,原本深邃漆黑的眼眸微微闪过一抹碧蓝色,又迅速归于幽黑沉寂。
“鸟族?”
也不知这是哪方尊神,竟能一眼看出她的原形。
“是,小仙原身是比翼鸟。”
走得近了,栖芸能闻到那上神身上淡淡的杜若香气,仿佛还混着他清冷的气息,若隐若现地飘向栖芸的鼻子。
白衣的上神看向她:“下界灵仙竟能登得上布星台?”
“小仙同破军星君常有往来,星君曾赠予小仙一枚星魄石,佩戴在身上便能不受玉清境结界影响,在紫微垣各处来去自如。”
白衣上神未语,伸出右手,栖芸的星魄石便从怀里飞了出来,稳稳落在了他掌心。
他看了一眼那枚泛着淡淡金光的星魄石,合起掌心,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复又睁开双眼:“确实是破军星君之物,里面有她的一小片魄灵,难怪。”
他张开手,那枚星魄石又慢慢从他掌心飞起,悬在栖芸面前,栖芸伸出手抓住,便又听到对方继续道:“方才得罪了。布星台属紫微垣禁地,此处关乎天地经纬,日月万星,是天道所在,吾需亲自查验你所言非虚。”
他看了一眼栖芸手里的星魄石,微微颌首道:“仙子既有破军星君的信物,必定是星君信任之人,如此,吾便放心了。”
确定了栖芸不是什么危险之人,白衣上神的表情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冷峻,他的眉眼舒展开来,五官显得更加俊秀,尤其从近处看,那双眼睛比世间最美的黑曜石还要深邃,里头却映着周身星辰的幻彩微光,好看得不像话。
“……无妨无妨,应……应该的。”
栖芸心里第一反应是,完了,丢人了,她居然盯着人家的脸看呆了,还结巴了。
天地良心,栖芸自认为她并不是个十分在意容貌的人。
尤其是从小到大见的都是紫康、玄冥、桓哲这样三界十天都数一数二的好样貌,看了几百年了,早看得厌烦了。对于好看不好看这个事,真心没太大感触,就是个皮囊嘛。
就像紫康,长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说白了就是只整日就知道到处惹是生非的臭狐狸。
可是今日,栖芸发誓要收回“容貌不重要”的想法,眼前这位不知哪尊的上古神祗实在是好看到——让人想滚回娘胎里重新投一次胎。
白衣上神不知道栖芸陷在“世间竟有这么好看的脸”的震惊中思绪乱飞,他道了歉,没再多看栖芸一眼,点了头就算道别,然后便原地长袖一挥,直接消失在漫天星辰中,离开了。
栖芸愣了愣,抬手去触碰面前被白衣上神离开时的灵力带起的银色微尘,鼻间好像还残留着淡淡的杜若香气,眼前却已没有了他的身影。
站在闪闪发光的星辰之路上,身后是万星璀璨,周身漾起飞舞的银色星尘,只剩下鼻尖若隐若现的冷冽香气,栖芸晃了神,感觉方才的相遇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