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嘉念喘着粗气跑来时,栖芸还在发愣。
“怎么啦你,发什么愣呢,眼睛都直了。”嘉念甩开衣服下摆,一屁股坐到了天道亭里,两脚一岔,两手往地面一支,要多豪放有多豪放。
栖芸回了神,瞄了她一眼:“你大哥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能把你腿给打断。”
“何止,他能恨不得把我的神筋都抽出来拧成结,然后拿去喂给二郎神家的哮天犬。”
栖芸也坐到了嘉念身边,没理会她又给自己想出了一种如此有创意的死法,很认真地托着腮道:“我刚才,见到神仙了……”
嘉念眨了眨眼睛,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就是神仙。”
“那不一样,我见到真正的神仙了,跟我这种下界小仙可不一样……”栖芸歪头看了看嘉念,“跟你也不一样,那是正经天神该有的样子……”
嘉念不服气:“嘿,谁还不是个正经的天神了,本君可是紫微垣的破军星君,三界十天都出了名的高贵优雅又端庄。”
栖芸看了一眼嘉念四仰八叉的豪放坐姿,觉得很没说服力。
“说正经的,玄冥这次的喜宴是不是请来了哪尊上神啊,有一位白衣裳的,长得极好看,我从没见过的。”
嘉念一听,一骨碌坐直了:“对对对,我喊你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事呢。”
嘉念是北斗七星君中排行最末的,上头压着六个哥哥,她跟四哥玄冥最亲近,性子也最像,不过在收集小道消息和谈论各路神仙鬼怪的八卦方面,玄冥真不及她有天赋,也不及她那份发自内心的热情。
在她大哥贪狼星君阳明的威压下,嘉念平日里总要端着破军星君的架子,装得高贵端庄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其实私底下是一朵天界难得的奇葩,头脑十分清奇,不然也不会跟栖芸一界小小灵仙成了至交好友。
说起来,栖芸同身为北斗七星君之一的嘉念成为好友的契机,也是实在非同一般。
那会儿栖芸不过两百岁,才刚刚化形不久,尚不能飞。
这其实不怪栖芸,因为她是只比翼鸟。
所谓比翼鸟,天生只得一翼,需与其他比翼鸟并翼而飞,因此从来都是同族而居。
所以栖芸即使已经在紫康身边长到了两百岁,依然不会飞。只有一只翅膀,也实在难为她。
紫康对于栖芸身为鸟族却不能飞这件事很是介意,眼见得栖芸都已经化形了,还是飞不起来。
换做其他鸟族的孩子,到了能化人形的年纪,早就能自如地翱翔九天之际了。
紫康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头脑清奇的狐君精心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好日子。
这一天,紫康带着自己这个白捡来的便宜妹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登上了青丘山的最高峰,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脚把栖芸踹了下去。
可怜的小栖芸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紫康脸上的表情,就笔直地从山顶坠落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她化回原形,拼命地扑棱起那只单薄的翅膀,却是徒劳。
不断坠落的过程中崖边的树枝碎石划破了她的羽毛和皮肉,她闻到血的味道,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遍体鳞伤,那种临近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绪。
这么好几百年过去,栖芸还是不愿意再多回想那一日的情形。
总之,在栖芸以为她一定会摔死了的千钧一发,她本没有羽翼的右肩生出了影翼。
她飞起来了。
这就不只是在比翼鸟中非常难得了,即使放眼整个鸟族,也是很罕见的。
影翼,正如其名,是一种无形之翼。
所谓无形之翼,其实是天地自然的一种恩赐,并非是靠修行就能实现的,没人知道究竟因何机缘用何方法才能得到,一直以来被鸟族视为最珍贵最稀有的一种翅膀。即便是各个鸟族的国君,也许终其一生都很难生出影翼。
紫康这次真的是误打误撞,谁能想到用这么丧心病狂的方式让一只天生单翅的比翼鸟生出无形之翼?
也可能九尾天狐真的是天生祥瑞,福星高照,总之,栖芸居然真长出了所有鸟族都可遇不可求的影翼,她能飞了。
也是巧了,那日正巧玄冥来青丘找紫康讨他亲手酿的桃花酿,又正正巧嘉念非缠着他要同他一道来青丘玩,两人乘的祥云又正正正巧落在了青丘山顶,又正正正正巧撞上了栖芸扑扇着一只翅膀一飞冲天的英姿。
就这样,终日在瑶光宫为公务忙碌、难得从天界偷溜到下界游玩一次的破军星君,被眼前栖芸单翼而飞的帅气模样震惊了——准确地讲是直接五体投地了,因为她光顾着看热闹,忘了捻诀让脚下的祥云落稳当。
自此之后,每次紫康去天权宫找玄冥喝酒时,嘉念就硬拉着栖芸去瑶光宫陪她聊东聊西。
时至今日,栖芸仍然觉得嘉念是个三界之中极其神奇的存在,其奇葩程度仅次于紫康。
“我父君这次真是天大的面子,你猜怎么着,今日我二哥的喜宴,他居然把谁给请来了?”嘉念翘起了二郎腿,兴奋地眼睛直放光,抓着栖芸道:“昆仑神君,陆吾!”
“你说那位传说中的陆吾上神?”
栖芸是个被同族遗弃的孤儿,被并不靠谱的紫康散养着长大,又在干架方面天赋异禀、异于常人,没长歪成个祸害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而栖芸不仅没有长歪,还长成了个扶助弱小、嫉恶如仇的性子,实在难得。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下界灵仙,但她心里其实一直十分仰慕憧憬那些扬善锄恶、被视为天道利刃的天界战神们。
只是如今世道太平,少有事端,这一辈的战神已不像上古战神那么战功显赫、威震四方。
这还是栖芸头一次亲眼见到上古战神,却不像她想象中三头六臂、满面虬须、魁梧奇伟的样子,反倒像个文官。
“可不是嘛!昆仑神君避世多少年了,连昆仑丘都交给了英招打理。反正自打弄玉上神陨灭后……陆吾上神这一万年来都没什么踪迹了,你看往常哪家设宴请的动他?”
栖芸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你说我见到的是陆吾上神?”
她打小就听说过昆仑神君的名号——他是先天神战和第二次仙魔大战中赫赫有名的战神,因为降生在昆仑,封神时天帝赐下仙号“昆仑神君”,掌管着下界仙都昆仑丘,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栖芸身为鸟族,更是不可能不知道“陆吾”这个名字,因为他是当年的鸟族共主——弄玉上神的夫君。
若是当年弄玉上神还在,可能栖芸也不会在远离归墟的青丘地界被紫康捡到,身为一只比翼鸟,却莫名其妙被一只狐狸带大。
三界诸天之中最适宜鸟族修行的洞天福地本在归墟。
四万年前,天地间唯一一只凤凰、也是天界最赫赫有名的女战神——弄玉曾在归墟封圣,封号归云元君,并在归墟建立了一个天下鸟族的都邑,所有鸟族国君皆来朝拜。
归墟受到弄玉的凤灵庇佑,成为最适宜鸟族修行的福地,下界大小鸟族尽归于此,一时之间,鸟族成为众灵中繁衍最盛、晋仙最多的种族之一。
弄玉是战神,每每披挂金光出征下界,天下鸟族皆随其主,鸣,则百鸟朝凤,盛况空前。
可惜,一万年前姑射山一役,弄玉重伤陨灭,凤灵尽散,从此鸟族无主,千百年来,大大小小的鸟族分分合合,归墟才逐渐衰落了。
自从弄玉陨灭,陆吾一万年来避世不出,再不问世事,早已淡出了众神仙的视野,很少有谁能见到他一面,也再难瞻仰当年昆仑之主的风采了。
“白衣裳,顶好看,还能出入布星台,肯定是他了。”嘉念又嘱咐道:“还有,你在布星台见到陆吾上神的事,可千万别跟紫康提。”
栖芸:“为什么?”
嘉念道:“这事儿还是上个月琅轩喝醉说漏了嘴,我才知晓的,原来紫康少时被送去涂山学过几千年的法术,不仅与涂山一族亲厚,跟那个齐光还是挚友。”
“齐光?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名字?”栖芸问道。
“哎呀,”嘉念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出去可千万别提起这个名字,这可是天界的禁忌,不能提的。”
“这么严重?”
嘉念点点头:“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秘辛。”
原来,当年凶神相柳挑起姑射仙战,众多凶兽齐聚下界姑射仙山,其中有一头蠪侄,名字就叫齐光。原本是涂山的九尾红狐,后来凶化成了三头虎爪的九尾蠪侄。
这些凶兽虽然最后都被镇压了,可是天界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仙兵仙将不说,战神弄玉更是在此战陨灭了,听说当时还怀着灵胎,结果连同孩子也没能幸免。
这些凶兽的名字后来都成了禁忌,谁也不能提。而像穷奇、化蛇、禺强这样的凶兽,原本就是一方恶主,自混沌阴邪之气中诞生,生来就是为祸一方。
可是这齐光不一样,他本来是涂山的狐灵,天降祥瑞加身,据说还是涂山主母钦点的下一任狐君。涂山红狐一族世代都是会稽山的守护神,接受会稽山万灵朝拜、保一方平安的,齐光最后堕化成如此凶兽,还曾在凫丽山地界大开杀戒,姑射仙战弄玉上神殒没也有他一份。
天帝震怒,涂山狐族只得献上族中所有男狐为齐光赎罪,并发誓从今以后这十方天地间再不会有一只男性红狐,以警示后族以齐光为耻。
行刑那天,会稽山的所有男狐都聚集山顶,自挖狐心,血流满山,涂山的主母用所有涂山男狐的命为弄玉上神陪葬,以求天帝恩赦。
听说那一天会稽山整座山都被鲜血染红了,草木皆哭,群兽同哀。涂山有灵,山灵因涂山子民遭受此难而悲伤不已,从此山土和山石竟都变为红土和红石,一夜之间涂山地界的树木都被染红。后来每逢秋日,涂山的树叶便会变为红色,哀悼惨死的那数千只涂山红狐。
所以现在涂山多女狐,生出男性红狐那可是极为不吉利的事,要拿来祭天的。当年因为没有了男狐延续后代,所以从此只能与外族通婚,血脉也越来越稀薄,如今涂山一族早已不复往日了。
“再说你家紫康狐君吧,当年的青丘之主可不像如今这么风光,当年九尾狐族不只青丘一脉,涂山的九尾红狐也是可比肩青丘白狐一族的。”
嘉念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齐光那件事后,涂山一脉就没落了,再加上昆仑神君陆吾悲痛异常,几度想要化风归尘随弄玉上神而去,天帝这边也余怒未消,剩下的大小狐族为求庇护,只得依靠青丘的九尾白狐。这么千百年过去,青丘便成了天下狐族聚集的都邑,紫康狐君才成了十方天地间狐族唯一的狐君。”
栖芸才活了不到一千年,自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桩事,确实有点震动,半晌才缓缓道:“这也太惨了……”
“谁说不是呢。可谁让他们涂山一族倒霉,养出来齐光这么个祸害。”
嘉念又说,姑射仙战那会儿紫康正犯了事,遭了天界的雷刑,重伤不起,睡了三百年。一觉醒来,故友早被陆吾和弄玉在姑射山诛杀了,从前拜师学艺的涂山几乎被屠了族,自己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新任狐君,换了谁心里也会不是滋味。
栖芸边听边想,怪不得紫康终日游手好闲,不肯好好修炼,也不大愿意花心思在处理狐族的大小事务上。
难不成是他觉得这狐君的位置本也不该是他的,又或者为故友从堕魔凶化到伏诛时候自己始终在昏迷感到愧疚?
可这也不是他的错吧?
虽然栖芸很怀疑紫康这个二百五到底有没有这些个细腻心思,但还是暗暗决定,近些日子就勉强对他好一点吧,就算今日宴席他又喝成一只煮熟的软脚虾,也绝对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千万不能动手。
“不过这事儿都过去快一万年了,你说,紫康应该也不至于还放在心上吧?”嘉念问得有点没底气。
栖芸如实道:“难说,我们家狐君你还不知道,心眼儿小得跟针鼻儿似的,特记仇。”
“所以请了陆吾上神这事儿,之前我和玄冥也没知会紫康知晓,这里面的是非曲折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
栖芸点点头,这点眼色她自然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