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念很快又拐了话头:“不管怎么说,这次玄冥可是长了脸了,天帝的寿辰都请不来的陆吾上神,居然被我父君请来参加他和愈音的喜宴,够他吹个几百年的了。”
说罢一扯自己身上做工精细的紫色华服,凑到栖芸面前:“看看,这用料,瞧瞧,这手艺——这是昆仑丘的仙官亲自赶制的,听说是专门为天帝准备服饰器具的,我们六个的礼服还有玄冥他们俩的婚服,都是那仙官一手操办的。上个月昆仑丘的仙侍亲自送来,还转告说文曲星君和愈音仙子的喜宴,陆吾上神一定会来。”
据嘉念说,玄冥激动坏了,差点怀疑陆吾上神是不是跟他母君有一腿,这面子给的,贴心得简直像是他亲爹。
栖芸回想了一下陆吾上神脸上清冷的表情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然后跟嘉念坦言她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当然不可能,其实是弄玉上神跟我母君有一腿。”嘉念脱口而出。
……栖芸看了她一眼。
嘉念解释道,据她父君说,他们的母君莲歆同弄玉上神是知己故交,相识了有几万年,关系好得像一个石头缝里蹦出的,而且愈音仙子也算是弄玉上神看着长大的,也得是有着这两层关系,陆吾才会肯赏脸过来。
嘉念的话头总是转得很快,她又说起连陆吾都来了,这次喜宴天帝却还是不许广寒宫的嫦娥仙子参加,就因为赤献那个小魔头会跟着来——赤献公主是天帝的小女儿,平时很娇蛮跋扈,嘉念顶看不上她。
“我们家七个兄弟呢,也没闹成什么样,我就是再被我大哥欺压,我也没想着真把他怎么着吧。你说天帝家才两个女儿,怎么就处得跟仇人似的水火不容?”
天家心思最难测,天上人间都一样——嘉念深以为然地点评道,内心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忒有水平。
嘉念只要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栖芸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还在想着方才陆吾那张清冷的脸。
看起来那么孤高不凡好似谪仙般的一个神仙,居然是杀伐决断战场浴血的天界第一战神。
栖芸实在想象不到他用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拿起战戟,走上刀光剑影的战场时,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栖芸甩了甩头,却又总是忍不住回想方才那双明明乌黑深邃却又装下了满天星辰般璀璨的眼。
于是她努力集中精力,想听清楚面前的嘉念发表的长篇大论,坦白说,这着实有点考验耐性。
就这样从陆吾扯到齐光,从嫦娥扯到赤献,最后又把阳明的坏话说了够,嘉念总算是舒坦了。
等栖芸溜回到宴席上,坐到紫康身边时,这边宴礼已经开始了。
栖芸下意识地探身往前面的席面看,陆吾早已经落座了,可惜隔得太远,看不大真切。
紫康斜了她一眼:“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还不忘贱兮兮地补上一句:“要说真丢了倒好了,我也乐得省心。”
栖芸懒得跟他贫,转过头,又伸着脖子往殿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玄冥紧紧牵着愈音,踏着一地昙花瓣,缓缓走向殿内。
栖芸只短短见到过愈音几次,她身子骨本就单薄,身上从来都是素淡的颜色,透着一股子轻灵之气。
愈音的元身本是优昙花,今日大婚难得穿得艳丽,美成了一朵红艳艳的桃花。
嘉念说得不错,那婚服确实是放眼三界都难得的上上品,完全不输织女的手艺,衬得愈音雪白的脸上都透出淡淡红粉。
而且妙就妙在上面也不知用了什么稀罕材料,流光溢彩的,比三百年前西海的喜宴上,龙王家四公主那件加了龙鳞的碧水琉璃裳都灿烂夺目。
天界神仙们的喜宴上,主婚称为“九仪”,今日的九仪正是司命星君慕安,一身金灿灿地站在紫微帝君身侧。
栖芸抓起个仙果啃了一口,暗搓搓地想着桓哲此刻脸上的表情该有多么变幻莫测。
这边玄冥和愈音拜了天帝,正要拜向紫微帝君和金母元君,殿外忽闻一声高亢的鸟鸣。
众仙纷纷探头看去——只见殿外七彩祥云瑞气笼罩,金光霎现,一群九色鸟盘旋鸣叫,绕着下清境大殿飞了几圈,落下后却不进殿。
慕安瞧了瞧,回身道:“是佛祖座下的九色鸟,应当是特意飞来贺喜的。”
从前玄冥和愈音这两个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姻缘簿上,最波折的那一段,佛祖曾出手帮过忙,保住了愈音的元身,留她在梵天极乐界修养了几百年。
愈音听到鸟鸣便回过身,见是佛祖身边的九色鸟,服身柔声道:“多谢使者衔祥云前来。佛祖的教诲,愈音时时感念,今日便是弟子给自己的答案。”
玄冥也抬手向殿外端正地回了个礼:“当初多亏了佛祖相助,下个月的梵天极乐界的讲经会,玄冥一定亲自赴会拜谢。”
最前面的那只九色鸟仰头鸣叫了一声,做了应答,一群九色鸟便扑扇起五彩斑斓的翅膀,正要飞走,却又突然顿住了,停了下来。
领头的九色鸟又仰首叫了一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殿外所有九色鸟竟然弯下身子、伏下鸟首,原本站得笔直的九色鸟们齐齐向殿内跪了下来。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众神仙傻了眼。
栖芸掐了紫康一把:“臭狐狸,这什么场面……”
紫康也看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形,跟其他神仙一样面面相觑。
九色鸟是佛祖座下的梵天使者,天帝面前都不必屈膝,现在就这么在殿外齐刷刷跪了一排,颇有些震撼。
天帝也有些惊讶,站起身来:“这……”
好在没打算让众神仙的惊讶持续太久,那群九色鸟很快又自然地直起身子,拍起翅膀,振翅凌空,一齐飞回向梵天极乐界了——只留下满天祥云和殿内一众不明所以的神仙。
好在慕安脑子灵活,很快便又恢复正色,笑道:“星君和仙子好福气,能得梵天使者亲自登门贺喜,还送来七彩祥云,真真是好兆头!”
九色鸟跪礼虽然罕见,但毕竟不至于过分大惊小怪,在座的大小神仙们活了这么些岁数,什么新鲜事没瞧过,只当是件稀奇事,最多成为闲谈的话料——宴礼继续照常进行。
谁也没发现宴席之上,宾客之首,端坐如山的昆仑神君那只紧握玛瑙盏的手,正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九色鸟有跪拜之举,不过他也只在四万年前见到过一次,也就是弄玉在归墟封圣的那日。
那日的归墟热闹如一口沸腾的锅釜,鸟族上下围了满山,自梵天而来的九色鸟一圈圈地绕山而飞,盘旋不下,火红的祥云圈住了半边天。
弄玉那日难得穿了件大红色的华裳羽衣,是淳郸特意日夜赶工为她准备的,还点了红唇,衬得她更加明艳可人。
他眼见着她踏着祥云,身披七彩霞光而来。
那时,她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弯着眼睛对他笑。
是了,是他亲手点在了她的眉间,是他亲手赐予她那枚朱砂一般的战神印。
鲜红的战神印凝在她眉间的那一刻,归墟之地百鸟齐鸣,此起彼伏,空中的九色鸟纷纷落下,向着天下鸟族的共主弄玉跪了下来。
何等尊荣。
她却不在意,扯着红裙转了个圈,笑着问他,我今日穿成这样,像不像是要嫁给你?
然后她又说,今日我封圣,也算是个良辰吉日。归墟是鸟族都邑,也算洞天福地。我再不济也是个上神,也不算你吃亏——我看天时地利人和,要不你就娶了我吧。
然后他们就成婚了,就在归墟,落灵溪边一个小小的茅草房,没有宴礼,没有九仪,不像今日这么热闹,就他们二人,天地为证而已。
再然后,他们有了孩子,他等了那么久,满心欢喜地等着孩子出生。
他甚至给他们的孩子都起好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阿渝,女孩就叫凤娲。
虽然弄玉不大高兴,挺着肚子恹恹地抗议:阿鱼?我要生的是只小凤凰,又不是条鱼。凤娃?你怎么不给你闺女取名叫二狗呢,也算土得彻底……
他抱着她笑了很久。最后伸手发誓起名字的事都依她,她才缩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睡梦里还在嘟囔,他给她起的那个小名九凤,当年害她被莲歆笑了好久,决计不能让他再坑害了她的孩子……
再然后呢?
……
陆吾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剧烈地抖了起来,震得玛瑙盏中的仙酒都要洒出来。
他低头盯着盏中泛着红色光泽的酒液,默默将酒盏搁在了桌上。
紫微垣的仙侍倒上心,摆了一水儿的玛瑙盏。
如今小一辈的神仙可能不大晓得了,当年下界丹丘的夜叉一族正是陆吾和弄玉联手征讨的,被两人收服后才归顺了天庭。那赤玛瑙说好听点是进献,说白了其实就是夜叉族上贡给天庭的。
而那玛瑙盏之所以稀奇,就是因为丹丘的赤玛瑙与别处不同,制成的器具不管用来盛放什么颜色的酒,倒进去都会变成红色,却并不影响味道口感。
估摸是为了映衬他是征讨夜叉一族的功臣,在细枝末节之处也彰显出紫微垣对昆仑神君的格外重视,仙侍在桌上揣度着他的喜好摆了十几只。
其实陆吾从不就着玛瑙盏饮酒,手握着酒盏举了几次,放到唇边又放下,一口都没喝下去。
天庭的大小神仙觉得这玛瑙盏稀奇,可陆吾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夜叉一族生来嗜血,千百万年的鲜血浸润,生长在丹丘的玛瑙自然沾染了血气,放进去的东西都能染化成夜叉一族最喜爱的鲜血的颜色。
如今却在天界被当成什么好玩意儿使着,也是可笑。
这会儿宴礼中“礼”的流程已毕,只剩下了“宴”的环节,仙乐再起,众仙推杯换盏,殿内开始喧嚣热闹起来。
陆吾修长的手指捏着玛瑙盏的外壁,盏身缓缓地转了几个圈,他不大想饮酒,更何况是用自己厌恶的琉璃盏。
一万年前的那时候,他倒是总饮酒,独自一人,整日都泡在酒缸里,一刻也不愿清醒,就那么醉了几千年。就为了忘记那个时候……
陆吾的手又开始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盏中深红的酒液,鲜血一般的颜色,就好像……
他抖得更加厉害,脸也越来越苍白,他从盏中移开了目光,却依然忍不住喉咙中上涌的血气,那味道令他作呕……
陆吾一把推倒手中的玛瑙盏,鲜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在桌上化成一滩浓郁的红。好在声音并不大,直接淹没在了周围的一片嘈杂中。
他站起身,敛了敛神色,也没同任何人打声招呼便悄然退席,径直走出了下清境大殿。
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遇到任何旧人,就连宴礼前见到金母元君也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金母元君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倒是她身边的侍女仙子箐儿一见到他就红了眼睛。
他知道,箐儿一见到他就想起弄玉,毕竟弄玉自小就拜在金母元君门下学习法术,箐儿待弄玉就像亲姐姐一样好。一万年前,她像发了疯一样指着他的鼻子质问过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的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到现在好像还挂在他耳边。
他不敢看她,只低声说了句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金母元君叫住他,问他:“陆吾,再过几日就是本君的蟠桃宴,今年你还是不来吗?”
陆吾脚步未停:“不了,寿礼吾还是让钦原送过去,吾就不去打扰了。”
金母元君没理会他的刻意疏离,直言道:“你去布星台看过了吗?”
陆吾顿下脚步,没有开口。
“你的天劫将至了。”金母元君的声音仍透着上古神祗的威严:“陆吾,一万年了,你的神魄越来越衰微。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一次,你觉得自己还能渡得过去吗?”
“她不在,渡不渡得过又有什么区别……”陆吾轻声说了句,头也没回,快步走远了。
他确实去了布星台,却不是去管什么天不天劫,他去了那座藏着无字天书的天道亭。
从前他浑浑噩噩了几千年,有一日,终于想起正式去向天帝交了看管昆仑丘的权柄,便顺路去了趟布星台。
他揣了一坛蓬莱春在袖子里,那阵子他总是随身带着酒的。
那日他难得失态,醉在了偌大的布星台中,疯疯癫癫地质问天道为何夺他所爱,留他一个人在十方天地间,他又该去哪里寻她……
没想到,醉眼朦胧之际,竟在最大的那座天道亭里,看到了无字天书中元始天尊降下的神谕。
若不是那道神谕,他恐怕连这一万年都挺不过来,又何况天劫?
可即便是那一点点微如浮尘的希望,这一万年日日夜夜的痛苦也几乎要磨穿了他的心,不必金母元君提醒,他也清楚自己现下的情形,他是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陆吾走出了殿门,踉踉跄跄地顺着玉梯往下走。
鲜红的酒液唤起了往日的阴翳,那片血红色铺陈在眼前,不肯散去。
他控制不住地又开始想起一万年前的姑射山,他诛了那头凶兽蠪侄后就拼了命地赶到弄玉身边,却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跌下祥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她身边,她就鼻息微弱地躺在那里,流了满地的血。他颤颤巍巍地抱起她,满手都是她的血,怎么止都止不住,不停往外流,也带走了她的魂与魄,归还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