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又开始涌上血气,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陆吾不管不顾地只顾往前走,他得赶紧回去,回到归墟去……
“仙友?仙友!”他没理会后面有谁在着急地喊着什么,脚步也没停,摇晃不稳地就上了云桥。
可他身形实在踉跄得厉害,向云桥外侧晃了晃,眼前晕得厉害,正要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却被一把拉了回来。
那双手拉得太急,直接掐在了他手臂上,他疼得轻轻皱了下眉,一回身,就看见一个神色紧张、直喘粗气的小仙子。
陆吾勉强凝神看了看,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好像是在布星台遇见的那个鸟族的小灵仙。
栖芸心有余悸,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救下的是哪个倒霉蛋,先低头拼命喘了几大口气——刚才飞得太急,冲得又太狠,气都没倒匀。
在宴席上被紫康这只醉了酒的臭狐狸烦得不行,刚出来透口气,就远远看见个倒霉催的男仙摇摇晃晃地往云桥边上倒,眼见着就要掉下去,栖芸赶紧化出原形急急忙忙飞了过来——真真是十万火急,千钧一发。
栖芸忙着在一旁呼哧呼哧倒着气:“呼……你你你……你是哪家的神仙,醉酒了就别自己乱走啊,你要从这儿摔下去……还有命活吗!这会儿天兵们都到殿里喝酒去了,要是我方才没瞧见可怎么办……”
这头栖芸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多谢。”
这不是……栖芸猛得一抬头,正撞见那张顶顶好看的脸,正是昆仑神君陆吾他“老人家”。
还没想好该答句“您老客气了”还是先道声“对不住不该教训您”,栖芸就瞧见了陆吾那明显情形不太乐观的脸色:“神君,你……”
陆吾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些距离,淡淡道:“无妨。”
栖芸当然看出他在强撑:“可是,神君……”她犹豫着指了指陆吾的脸,“你嘴边好像在淌血呢……”
没等陆吾抬手擦去嘴边的血,接着又是一大口血吐了出来,他又后退了几步,勉强靠在后面的栏杆上,挥手道:“没事。”
栖芸有些为难,左右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没事儿的样子,她怕陆吾再摔下去,也没多想就伸手去扶。
陆吾当然有事,他快压制不住体内乱窜的灵力,满身的血气都在往嘴里涌,身子抖的厉害,眼前也开始发黑。
近千年来时常这样,弄玉的陨灭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第一千年,他最初发了狂地在三界内寻找,哪怕一丝踪迹也好,他不相信她就这样完完全全消弥于天地间了,她怎么忍心抛下他?
五千年,岁月无情地缓缓流过,时光过隙,沧海桑田,归墟的杜若开了又败,人间的王朝已不知换了几轮,她还是没有回到他身边。淳郸说,她是真的陨灭了,魂飞魄散。可他就是不信。
一万年,太久了,已经太久了。他独自一人寻了她一万年,等了她一万年,痛了一万年。她是他永远放不下的思念,他一直一直在想着她,可这思念太深了,太深了。
天帝曾说,陆吾的心和他执行天道的意志,比女娲补天的七彩石还要坚硬难移。
可如今,即便是他——昔日威震三界的天庭战神、昆仑之主,那柄曾经执行天道的利剑,也要被这折磨了他一万年的思念洞穿了。
人间常说,神仙没有七情六欲,这话不对。神仙也是会娶妻生子的,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
但神仙与人不同。人间很苦,那是因为人的执念太深,而神仙们没有执念。很多人想要修行成仙,其实修行修的便是一颗心,一颗同神仙们一样稳如磐石、看破尘缘和了然因果的心。
若是神仙生出过分的执念,那就与天道不容,要么难以历劫飞升,在天劫中陨灭,要么堕化成魔,遭受天诛。
从前他还能翻遍三界不停地去寻她,如今这一千年来却已经不能了,他甚至难以踏出归墟,就独自守着落灵溪边的那座茅草屋,除了淳郸和钦原,谁也不见。若非紧要之事,他绝不会踏出归墟一步。
他的神魄确实越来越衰弱,一万年了,他对她的思念早已经近乎执念,饶是他的意志再坚如磐石,也只能勉强压制心魔的吞噬,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发作时都神智模糊,浑身疼痛,身与心俱受折磨,如同剔了遍神筋般的痛苦。
正如现在。
栖芸的手还没近前,陆吾突然猛地一抬手,实打实地拍在了她手上,“啪”的一声脆响。
“别碰吾。”
栖芸瞧着自己马上红了一片的手,愣了愣,缩回了手。
听到声音,陆吾也愣了,似乎清醒了些,吃力地直了直身子,低声道:“对不住,吾……”
栖芸忙道:“不妨事,是我鲁莽了。”见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又忍不住道:“神君,恕小仙直言,你现在体内灵力散乱,血气上涌,冲撞神识,恐怕不太妥……要不要我去叫金阙圣君过来看看……”
“不用,不必管吾了。”说罢,陆吾又撑着栏杆颤巍巍地想要捻诀驾云,却浑身抖得连诀都捻不成。
栖芸更为难了,总不能眼见着他这样不管,看他的样子,估摸是有什么隐疾,不愿让旁人知晓。毕竟是魔族见了要抖三抖的昆仑神君,怎么好让人看到这幅样子,栖芸内心还是十分理解的,但也不能真如他所愿置之不理。
正左右为难,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随身揣着一瓶气神丹,她忙掏出来,倒出几颗,凑到他面前:“对不住啊,神君,得罪了。”然后一掌拍在陆吾的腰腹处,见他疼得弯下腰,张口吐出一大滩黑血来,栖芸眼疾手快地将丹丸扔进他嘴里。
金阙圣君琅轩整日埋在琉璃宫里炼丹制药,手艺很有保证。这气神丹一吞进去就在陆吾口中化开,一股清香飘入肺腑,压下了血气,四肢百骸的痛意随着阵阵暖流退去,他闭上眼调了几次息,灵力运转如常,神识也逐渐恢复了。
栖芸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看着:“怎么样?好些了吗?”
陆吾睁开眼,幽黑的眸子已恢复清明,他点头道:“无碍了。”
见他脸色大好,神识也恢复了,栖芸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忍不住顺嘴夸了句:“琅轩这手艺还真不赖。”
金阙圣君琅轩与天庭其他神仙不同,他虽说是个上神,辈分倒大,却十几万年如一日的醉心炼丹,其他事都不大放在心上,在三界十天都有名。而且他性子随和,没什么上神的架子,素日与小辈的神仙打成了一片,大家都习惯了直呼其名,常常忘了他是个岁数不小的上古神祗。
栖芸不禁对琅轩肃然起敬,准备下次再去琉璃宫给他送几坛桃花酿,看看能不能趁他醉酒再讨点什么灵丹妙药回来。
陆吾道:“原来是琅轩炼制的丹药,难怪能压制住吾的……吾的病。”又顿了顿:“手艺确实精进了,味道可比几万年前强过不少。”
栖芸有些好奇几万年前琅轩的丹药是个什么味道。
陆吾后退一步,拢起修长的手指,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多谢仙子。”
“举手之劳,哪用得着这么客气。只是……神君你这病看起来……”
“旧疾而已,不碍事,还望仙子……”
栖芸立马会意:“神君放心,今日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决不多言。”
陆吾又道了句“多谢”,瞧着神色已舒缓了不少。
“对了”,栖芸从怀里掏出那瓶气神丹,递给他:“神君,这气神丹你拿着吧,若是再犯旧疾也好应个急。”
陆吾没有接。
“仙子心善,好意吾心领了。吾这旧疾也不常犯,也是今日赴宴忘了带着随身的丹药才会如此,好在仙子相助,已经无碍了。”
栖芸觉得也对,昆仑神君的仙府什么珍贵丹药没有,便没再坚持。
陆吾看着她将气神丹收起,突然问道:“你随身带着这种救急的丹药,是身子不好吗?”
这下栖芸有些不好意思,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不是……我身子骨特别好,是……是我从前总同别人打架,我脾气急,没轻没重的,有时候下手狠了,紫康怕我失手把人家打死……就去找琅轩讨了一小瓶这个让我随身带着,看着万一要不行了先给人家嘴里塞一颗,至少留口气……”
“不过从前都没用到过的,紫康他就是瞎操心,其实我还是有分寸的……”
栖芸的声音越来越小,从前到处干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如今难得觉得害臊,也是难得见到从小就憧憬的上古战神,就这么揭了老底。
栖芸低着头小声支吾着,一声轻笑传进她耳朵里,她猛地一抬头。
他刚刚是笑了吗?
这位看起来冷若冰霜且拒人于万里之外的昆仑神君?
栖芸拼命眨了眨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可惜陆吾脸上那蜻蜓点水般的笑意还没等她看清,便迅速消失不见,寻不到一点踪迹。
眼前还是这尊面色淡然的上神,周身那出尘的清冷气质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看不透在那之下他的任何喜怒哀乐。
冻了千万年的寒冰——不过两面之缘,栖芸脑海中早已经对昆仑神君有了这么个深刻的印象。
既然已无大碍,陆吾便捻了诀欲驾云离去,临走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
“敢问仙子芳名?”
栖芸一愣,回道:“栖芸,栖息的栖,芸芸众生的芸。”
“栖芸……”陆吾点点头,“栖于芸芸众生,好名字。吾记得了。”
他道:“栖芸仙子,告辞。”
栖芸愣愣地看着他驾云而去,陆吾所驭的云是鲜艳的赤红色,他长身而立,腾云而起,只留下一个高大挺拔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栖芸又是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她想,上古战神驭的云都如此不似凡俗,看看那状如凤羽火红火红的祥云尾巴,啧,太神气了。
栖芸一脸羡慕地回到下清殿,刚要迈进殿门,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只“花孔雀”闪瞎了眼。
一个身上五颜六色七彩斑斓的女仙气冲冲地撞开栖芸,瞪了她一眼,嚣张地丢下一句“没长眼睛啊!”又气冲冲地冲出了殿门。
栖芸被对方的无礼取闹与臭不要脸震惊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这明显是找茬,栖芸当机立断地就要追上去理论。
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又被后面匆匆追出来的普化真君浮黎给撞到了一边,险些摔倒。
好在浮黎是个体面的神仙,来得及撂下一句“对不住”,一边又火急火燎地冲出殿外。
栖芸:“……”
没等她反应过来,后面又跟上来一个小仙娥,面色焦急地跑着出去了。
这么一个两个的,显然错过了追上“花孔雀”理论顺便教她做仙的最佳时机。栖芸毕竟也不是个牙呲必报锱铢必较的,只当那“花孔雀”发神经,莫名其妙地转回了殿里,正碰上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的嘉念。
栖芸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位好生神气,我看普化真君也追出去了……该不会,她就是赤献公主吧?”
栖芸岁数小,这几百年间赤献公主又一直在下界历劫,因而对这位天之骄女也只是听嘉念说起,却从未见过。
嘉念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除了赤献那小祖宗还能有谁。”她凑到栖芸跟前,小声道:“她听说今日昆仑神君要来,特意打扮了一番,你方才瞧见了,穿得比我四嫂还隆重……结果来晚了,人家陆吾上神早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了,这不,这祖宗来了一看人没在,就当场耍性子发了脾气。天帝脸上挂不住,让浮黎把她送回烈炎宫去。”
栖芸听嘉念说起过,这赤献公主在下界历劫时有一次落了难,被昆仑神君偶然救起过,从此就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可人家神君心里只有弄玉上神,避世不出,平常日子连天帝都不见,哪管她是不是天界公主。
嘉念摇头叹道:“啧,孽缘……”
栖芸回想陆吾那张挂了冰霜一样的脸,觉得这赤献也真是勇气可嘉,便没再放在心上,转身去抓紫康那只不省心的臭狐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