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礼很热闹,天界确实许久没有如此大宴了,好酒好菜,流水似的往上端,下界灵族中的莺族和蛇族还分别献了歌献了舞,众神仙都很尽兴。
紫康也不负栖芸所望,果真把自己喝成了一只煮熟的软脚虾,没半点悬念。这会儿软塌塌地挂在栖芸身上,醉惺惺的桃花眼已经睁不开,嘴里还不闲着,一口一个“小芸芸”地嚷嚷着,满身酒气直往她脸上飘。
栖芸强忍住揍他的冲动,想起在布星台听到的秘辛,勉为其难地把紫康往自己身上扶了扶,让他的头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架着他出了殿门。
临走前被福德叫住了,说是要栖芸他们在青丘等他,有要紧事要说,不过还没等栖芸问问是什么要紧事,福德就又被一帮神仙拉回殿里喝酒去了。
栖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掏出紫康怀里的银骨扇,捻了诀驭起银骨扇,载着两人过了紫微垣,出了天门,直往下界青丘飞去。
紫康醉了酒总是很不老实,一路上哼哼唧唧,四肢并用地往栖芸身上爬。
栖芸被他乱喷的酒气熏得够呛,恨不得一脚把他从银骨扇上踹下去,又怕真动了手伤着他,只能按住了他的脑袋不让他往自己身前凑。
谁知道紫康这厮得寸进尺,顺势将脸就着栖芸的手心蹭了蹭,倒真像只毛茸茸的狐狸。
栖芸刚要炸毛,就听到自己手心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声呜咽。
一瞬间,栖芸甚至怀疑玄冥宴上的酒是不是被下了毒,这个脸皮厚到令人发指的紫康,居然能发出如此有人性的声音。
她几乎生出些感动的心情。
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被摇摇晃晃的紫康逮到了机会,他一把抱住栖芸,整张脸都靠了过来,抵在她的肩窝,又轻轻用头蹭了蹭。
栖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肩上传来的微微颤抖。
栖芸知道他绝不仅仅是醉酒,是真的心里有事,又不愿说,相处了近千年,她太了解紫康。
紫康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没有血缘的哥哥,也是唯一的亲人。
从很小时候开始,她就是紫康身后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
虽然紫康凭借着数百年如一日的“为老不尊”,成功地从那个让小栖芸最喜欢的“狐狸哥哥”变成了如今她嘴里的“臭狐狸”。
唯一不变的就是两人仍旧形影不离,紫康不管到哪里都会带着她。
栖芸嘴上嫌弃,心里却还是最最关心紫康,正如紫康嘴再贱,心里也是最最在乎栖芸,那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牵绊。
紫康就算再不靠谱,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太过失态,可每次因为有栖芸在身边,他就放心地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因为他知道她总会带他回家。
栖芸叹了口气,没推开他,微微挺直了些身子,拍拍他的耳朵轻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紫康摇摇头,又在栖芸的肩窝处蹭了蹭,哼哼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兽。
栖芸耐着性子继续轻轻拍着他的耳朵:“没事,没事了。”
紫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她身上,半晌都没说话,耳边只有微风轻轻拂过的声音,就在栖芸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的头动了动。
“小芸芸,我做错了吗?”
他说得太轻,话音几乎融进了风里,栖芸问道:“什么错了?”
紫康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他身上的热度从紧贴着她的脸颊处传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已经……晚了……回不了头了……”
紫康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轻,最后终于头一歪,睡了过去,栖芸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和微弱的鼾声。
栖芸看着他那张只有睡着了才显得文静又有气质的脸,低头在他耳边道:“你没做错,放心,有我在呢。”
像是听到了栖芸的话放下了心,紫康轻轻动了动,然后更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抱着她的手依旧没松。
是不是因为见到了陆吾所以想起了从前的事呢?栖芸猜测着,将紫康轻轻放倒在银骨扇面上,让他的头枕在她腿上,垫起一个舒服些的高度。
栖芸轻轻叹了口气,想起三百岁那年,她第一次差点失手惹上大祸。那天她路过即翼泽边,正看到一个鲛族欺凌一只弱小的灵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险些杀了那鲛族。
那鲛族名叫元烨,偏偏还是即翼泽鲛族太子的小儿子。
其实原本她没想下那么重的手,可那个元烨实在嘴脸丑恶,仗着自己是鲛族太孙,无比嚣张,叫唤着“老子爱杀谁就杀谁,谁能拿我怎么样”,当着栖芸的面生生拔掉了灵猫的一条尾巴。
栖芸看着灵猫在地上抽搐着,断尾处淌出来的血流到了她脚边。然后她二话没说打翻了元烨,揍到他现了原形,无视他的惨叫,开始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地剮他的鱼鳞。
紫康赶来的时候,栖芸正在抽元烨的神筋,已经抽了一半,而化出鲛形的元烨躺在一片血泊里,早已经晕死过去,眼看着就要咽气了。
栖芸从没见过紫康那么严肃,他看着她,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栖芸指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灵猫,直视紫康,一字一句道:“看到了吗,它只剩三条尾巴了。九尾灵猫原本有九条命,这条死鱼已经杀了它六次,也不为什么,就因为觉得好玩。我不过杀他一次而已,还便宜了他。”
紫康没说什么,把她带回了青丘,塞给了翊辰,关在耀灵玄宫里好些天,等她再见到紫康,他已经料理好了一切,告诉她没事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轻描淡写道:“你没做错,放心,有我在呢。”又递给她一瓶气神丹,淡淡地道:“下次遇到这样的混账,你只管往死里打,管他是谁,只要留住一口气死不了,天塌下来也有哥哥给你扛着。”
那是栖芸第一次觉得紫康“三界第一美男”的称号实至名归。那张狐狸脸显得格外英俊,身形也格外高大伟岸。
后来听翊辰说才知道,当时鲛族太子不依不饶,险些闹到天帝那儿去,玄冥请来了太白金星做和事佬,又托桓哲的面子请来了井海王,最后还是紫康亲手断了自己的一尾,鲛族才肯罢休。
栖芸问过紫康断尾的事,他依旧轻描淡写:“不过一条尾巴而已,再过一千年就又长出来了。”
从那次之后,栖芸虽然还是习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却再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祸来。相比之下,倒是紫康越来越洒脱不羁,没个狐君的样子,常常是栖芸去给他收拾烂摊子。翊辰说,她是长大了。
栖芸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又驭着银骨扇飞得平稳些,中途还落在一处溪水旁替他擦了擦脸,紫康睡得很沉,全然没醒过。
这么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些时辰,等回到青丘,发现福德早已在耀灵玄宫等候多时了。
福德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喝茶,见栖芸架着仍旧醉得不醒人事的紫康进来,忙站起身来搭把手:“呦,醉得这么厉害,还没醒呢。”
栖芸跟福德一起把紫康往他的寝宫里扛,一边做贼心虚地低声问道:“翊辰呢?”
“帮我备了茶就去忙了,”福德道,“紫康也真是的,什么事都扔给小翊辰,我看他忙得都要冒烟了。”
紫康平日里基本不在青丘,神山广川到处游玩,狐族的大小事务总要有人管,就一甩手全部扔给了翊辰,还美其名曰是对他的栽培,忒不要脸。
翊辰又是个顶顶认真的性子,虽然几百年来坚持苦口婆心地劝谏狐君亲政,一面又任劳任怨地将狐族上下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就等着紫康哪天浪子回头回来扛起振兴狐族的大任。
虽然他至今还没等到这么一天。
紫康就算再不正经,毕竟也是天帝亲封的狐君,又是收留了翊辰的恩人加远亲,所以翊辰虽说对他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情,却依然很尊敬他。
栖芸就不一样了,一只小小的比翼鸟,本来就跟狐族八竿子打不着,还成天跟在紫康身边一起游手好闲到处惹祸。
在翊辰眼里,栖芸简直就是引诱君王不理朝政的罪魁祸首,不劝谏紫康走上正途就算了,还跟着他一起胡闹,用人间的话说,就是“红颜祸水”。
栖芸挺无奈的,她觉得就紫康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他面前,谁能称得上‘祸水’这两字?
他自己就是个祸水,三界十天都顶顶好看的祸水,仗着长得好看到处祸害人家姑娘家,还仗着长得太好看让人家伤心伤情都伤得心甘情愿。
不过她跟翊辰这种小古板是说不清的,只能躲着他,生怕被他抓到,免不了一顿念。
翊辰不能成天抓着狐君念叨,可是他能抓着栖芸,于是栖芸每次就得对着翊辰的一张冷脸,连着紫康的那份一起听着,翊辰每次必定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对栖芸来说就如同上刑。
平心静气而论,栖芸跟在紫康身边近千年都没有长歪,或许真与翊辰数千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灌输那些大道理分不开。但是栖芸依然不爱听,换了谁听个几百年也都会受不了。
待安顿好了紫康,栖芸这才腾出空来问福德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他下了玄冥的喜宴就急着赶来青丘。
福德抿了口茶:“下个月就是金母元君的寿辰,今年照例要举办蟠桃宴,你知晓吧。”
栖芸当然知晓,金母元君的寿宴每五百年一办,她从前没赶上过,这是头一次能去见识见识传说中的蟠桃宴,早就在心里盼着了。
只是紫康一直没准备好青丘的寿礼——金母元君是天界初神,紫康从前又从没去赴过蟠桃宴,这回的寿礼自然不能马虎,关乎青丘的礼数和脸面,翊辰为此愁了好些日子了。
再看福德那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栖芸道:“福德正神这是专程排忧解难来啦,看来我们青丘的寿礼有着落了?”
福德又抿了一口茶,没开口,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栖芸十分了解他:“紫康藏起来的那几坛白藳酒,我给你偷一坛出来,再加一坛桃花酿,前几日他刚从后山挖出来的,味道正好。”
福德很是受用,赞许道:“小栖芸,还是你上道,这点翊辰就不如你。”
栖芸让他废话少说赶紧讲正事,福德这才正色道:“你可听说过‘长右’吗?”
栖芸摇头:“没听过。”
福德道:“那是三万年前的事了,羽山那边出了头凶兽,名唤长右,自称是共工的后裔,搅得羽山地界洪水滔天,结界也破了,还殃及了人间。这长右很有些能耐,天庭派了几拨天兵去都没把他收服,下界的四海龙王也拿他没辙。后来,还是昆仑神君陆吾和归云元君弄玉出手,两位战神一齐降伏了长右,捆了镇魔锁,落了封印,给压在了羽山之西的一座山下。”
栖芸问道:“这个长右有这么厉害,需要劳烦两位上古战神合力降服?”
“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若是寻常凶兽作乱,降服后直接诛杀就是了,何必费力捆上镇魔锁,封印在山下,却不伤及他性命?”福德道,“其实是因为这长右身上有块水玉。”
福德接着道:“水玉是盘古父神的眼泪所化,传说世间只有两块,当年赤松子也是因为吞食了一块水玉才成为了雨师。不知长右是什么机缘竟得到了另一块,可他没有赤松子的道心,他的凶兽之身消化不了那块水玉。但水玉之力也足以让他法力大增,因而四海龙王奈何不了他,天庭派去的天兵天将也都束手无策,便由身为昆仑之主的陆吾出手镇压。”
“那座山是陆吾挑选的洞天福地,周围的灵气质纯,有净化之效,原本封印上三万年便可顺利将水玉从长右体内取出。可就在近些日子,不知什么原因,长右的封印松动了,他挣断了镇魔锁,逃出了长右山,如今正在羽山闹着。羽山的山神念着今日是玄冥大婚的日子,怕搅扰了天庭上神大婚的兴头,便压了下来,只等今日的喜宴过后再上呈天庭。”
福德掌管下界结界,统领所有土地神,下界没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栖芸点头道:“那正好可以在上呈天帝之前制伏长右,取出他体内的水玉。”
羽山离青丘不算太远,若是紫康顺路遇到了作乱的长右,又顺手制伏他收了水玉,倒也合情合理。
福德点点头:“紫康从前从未参加过金母元君的蟠桃宴,如今第一次去拜会,要做寿礼,这块水玉最合适不过。”又道:“而且,长右被压了三万年,托那座山周围灵气的福,水玉已然对他法力助长不大。日游神去打探过,长右如今确实已没了当年的能耐,不足以兴起什么大的风浪,不然羽山山神也不敢把这事迟些再呈给天庭。”
栖芸觉得有道理,又问福德:“那你何不自己去制伏长右,取了水玉?”
福德笑道:“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我可不在行,还是留给你们青丘吧。而且紫康擅使冰术,对付长右正合适。”
下界结界连接着灵界与人界,每一处入口都通往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某一处人间,福德掌管下界结界,平日里十分繁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确实不擅长动手。
栖芸听了这桩事觉着靠谱,对取水玉之事跃跃欲试,于是殷勤地去给福德搬了酒。
福德将酒收入袖中,临走之前,特意回身嘱咐道:“长右惯使水术,正克你所擅的火系术法,千万不可独自前去,务必等紫康醒来再做定夺,知晓了吗?”
见栖芸点点应了,福德才捻诀驾云,揣着几大坛酒,心满意足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