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茶馆。
这应该是扬州城中最出名的茶馆。
虽说叫茶馆,地方却破的让人不好意思叫。
四根柱子撑起一个顶盖,顶盖下方用网托起,周围用木头围着,木头新旧长短不一,似乎并不是统一建造的。茶馆后面是一颗参天的夜合欢,几人合抱的树干笔直立着,茂密的枝叶如伞盖般遮住下面破旧的茶馆。
茶馆地方不大,乱七八糟地摆着十来张桌子,桌子四周又重重叠叠地摆着长凳,桌与桌之间紧挨着,仅能容下一人侧身行走。
每张桌子上均悬挂一枚铜铃,只要一伸手就可触碰。
天刚亮,茶馆中已经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有一个特别破旧的竹节杯。人虽多,却没有任何的交谈,众人或闭目养神,或盯着茶馆的角落。
茶馆的角落里一个老头坐在灶台旁在给一只猴子抓跳蚤,那只猴子懒懒地躺在老头的脚边,尽情享受着,另有两只也在一边学着老人的姿态相互抓跳蚤。灶台中的火很旺,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响了。
远处山上大明寺传来僧人早课的钟声,众人闻声,纷纷把目光投向了灶台前的老头,老头听到钟声,歪着头听了听锅里的水,已经彻底开了。
老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揭开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而起。老头用手中的水瓢敲了敲锅盖,三只猴子纷纷跳上灶台,每只猴子的手中均提着一只铜制的茶壶,壶嘴特别长。老人小心翼翼地给每个茶壶中加上茶叶并注满水,然后猴子便纷纷跳到屋顶的网上,双足抓着铜壶,双臂攀在网上在桌子间穿梭,并在每张桌子的上方沿着系铜铃的绳子滑落给客人倒水。
老头有条不紊地给茶壶中添水,猴子们也有条不紊将茶水送到没位客人的面前。
啪——一个衣着鲜艳的胖子拍案而起,三只还在倒茶的猴子闻声跳到网上,纷纷冲着刚才的胖子龇牙咧嘴地叫嚷着。
那汉子虽是一脸愤怒,但他看起来颇有些忌惮,尽可能地压着心中的怒火向着老头舀水的背影大声道:“侯三爷,我可不是来这里看你耍猴的,昨天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猴儿不得无礼!”那老头并没有回头,只是沉着声音叫了一句,似乎在制止那些猴子,又似乎在叫那个胖子。
那胖子闻言,竟涨红了脸,微怒道:“你叫谁呢?”
“很明显在叫那些不听话的畜生!”远处桌的一个红衫的女子冷冷地说道。
那胖子望着红衫女子,心中火起,大怒骂道:“臭娘……哎哟……”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他一声惨叫,双手紧捂着嘴,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那汉子移开手,从嘴里吐出两颗牙齿。那汉子看了一眼红衫女子,红衫女子仍静静地坐着,似乎没有动过分毫。那胖子又四下看了一眼,其他人也没有任何的异样。虽然他心中憋着一团火,竟不知道是谁出手伤了自己。一股寒意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他缓和了一些自己的口气,捂着嘴又冲着侯三爷客气地道:“侯三爷,我的消息……”
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打断了那汉子的话,一只白猿从茶馆后的夜合欢树上跳到茶馆的屋顶,震动屋顶铜铃叮当作响,众人纷纷举目向上望,屋顶却没有了半点动静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到侯三爷的身上,他的肩头突然多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猿,白猿转动着机敏的大眼睛打量着馆内的众人。
侯三爷放下手中的水瓢,白猿从他肩上跳到灶台上,竟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竹签,原来白猿的怀中有个布袋,专门给白猿传递消息用的。
侯三爷接过竹签,拍了拍白猿的头,白猿很机敏地经过房顶跳到屋后的那棵树上,瞬间便隐藏在了浓密的枝叶中。
“贾总管,既然你想要信息,那我现在就念给你听?”侯三爷冷冷地问道。
那胖子闻言惊慌地道:“不……那不可……那不可!”说着话还看了一眼四周的人。
“那就乖乖地坐着!”侯三爷缓缓地说道,声音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威力。
贾总管刚坐下,一只猴子跳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迅速捡起他的杯子,又跳回了网上,并从网上回到侯三爷的身边,将杯子丢在了灶台旁边的木桶中。
贾总管见此状,脸色大变,立刻站起身,不顾自己的牙痛,大声道:“侯三爷,我可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啊,不然我家少爷绝对饶不了我呀!”
侯三爷并没有理他,似乎没有听见,站在灶台边上数着刚才白猿交给他的那些竹签。
“侯三爷……侯三爷……”贾总管见侯三爷无动于衷,又提高声音叫了两声,声音中竟有些发抖。
侯三爷将一直竹签交到刚才拿杯子的猴子手中,猴子会意,跳到屋顶的网上,从网上将竹签扔到了贾总管面前的桌子边上,竹签撞击了一下桌面,跌落在地上。那个贾总管迅速蹲下捡起地上的竹签,揣进怀里,挤出人群,口里不住地道谢。
铜铃声响,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抱拳道:“晚辈昨日来过,不知侯三爷可还有印象?”
侯三爷并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签,在里面挑了一只,依旧交到猴子的手里,猴子跳过去,扔下竹签,收了茶杯。
那年轻人拿了竹签也走了。
东来茶馆并不是一座单纯的茶馆,它更像一个交易市场,交易的内容就是信息。不管什么时候,重要的信息都是很值钱的。
人都走了,灶中的水依旧沸腾着。
三只猴子并排坐在网上,有意无意地打盹。
侯三爷坐在灶台边上,手里在给烟锅中装烟丝,茶馆中间的桌子上还有个人——那个穿红衫的女人。
侯三爷从灶膛中夹出一块燃着的木炭,将装好烟丝的烟锅凑上去,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放下木炭,道:“吴苏谷也到扬州了?”
“侯三爷消息灵通,何必明知故问!”红衫女子故意将侯三爷三个字说的比较重,言语冰冷无情。
“湖中岂不自在,何苦来此趟这趟浑水!”侯三爷并没有在意红衫女子说话的口气,说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红衫女子道。
“赫连舟,叶长于也都一起来了?”侯三爷接着问道。
这次红衫女子并没有回答他,不回答则表示默认。
“吴苏谷、赫连舟、叶长于、奚红月,太湖四侠很久很久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了,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们了,不知这次会不会最后一次。”侯三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衔着烟嘴发了一会楞。
“当年大名鼎鼎的听风阁主人风不平如何变成了现今这个破茶馆的烧火工侯三了?”红衫女子举起桌子上的粗瓷茶杯皱着眉端详着杯中的茶水,水面平静,倒映着残破的屋顶。
“这么多年没见了,奚姑娘的口舌依旧犀利!”侯三爷苦笑了一声。
侯三爷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反复沉吟着“听风阁”三个字,似乎他在努力回忆着早已忘却了的从前。
“听风阁早就不在了,堡主一直都反对听风阁,他说江湖太平,听风阁就是祸乱的根源,堡主走后,听风阁就跟着散了。”侯三爷懒散地说道。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那个样子?十二飞鹰到底是什么帮派,为何从来都没听说过?”奚红月一口气问道。
“嘘……”侯三爷听到十二飞鹰的时候,连忙做了个噤声手势,看了看周围,小心地道:“不能说!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奚红月好奇地追问道。
“他们在听呢!”侯三爷瞪大眼睛,指着屋顶,小声地说道。
奚红月抬头看了看屋顶,除了三只打瞌睡的猴子,什么都没有。
“若非必要,还是尽量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侯三爷依旧小心地说道。
“你可还记得这个?”奚红月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玉牌,光泽的外表面折射出内部暗红的内色,像干涸的血块。
“黑血玉令?”侯三爷立刻眼睛明亮起来,抽出口中的烟嘴,站起身子,两步跳到奚红月的桌子旁,伸出两手想要接过玉牌。刚伸出的手忽然又缩了回来,他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玉牌,一边打量还一边点头。
“黑血玉令早就遗失了,你从哪里得到的?”侯三爷盯着奚红月问道。
奚红月没有作声。
“有人拿了这黑血玉令到太湖?”侯三爷问道。
奚红月依旧没有作声,反而一副质问的表情看着侯三爷。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出过这个茶馆了,外面的事情我真的都不知道!”侯三爷颇有些无奈地道。
奚红月盯着侯三爷看了片刻,散乱的发白的总角,满脸纵横的沟壑,一双早已暗淡了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的生机。舒了一口气,说道:“有人拿着这黑血玉令将吴师兄我们四人调到了这里,可是我们到了之后,却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了,吴师兄让我找到你,他说你肯定知道的!”
“听风阁已经不存在了,我也没有了通天的耳目,江湖中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侯三爷吸了一口烟,接着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只能靠卖点情报过活,而且我卖的情报中也不全是真的。”
“十六年前的情报你应该都知道吧!”奚红月盯着侯三爷问道。
侯三爷拿着烟杆的手竟有些不自主的发起抖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把发抖的烟嘴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以一种近似乞求的语气说道:“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事情,何必要重提起呢?”
“不是我想提起,恐怕有人要追究当年的事情!”奚红月盯着侯三爷道。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侯三爷在茶馆中不停地转着圈走,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吴师兄说想见见你!”奚红月见此情景,也不再多问。
侯三爷抬起头,眼神迷离地看着半空,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片刻,低下头,说道:“让吴苏谷来这里找我,我走不出这茶馆!”
“这是为何?”红衫女子问道。
“画地为牢!”侯三爷缓缓地说道。语气虽然平缓,依旧可以听出声音中的颤抖。
奚红月盯着侯三爷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茶馆外。
一阵风灌入茶馆,吹动吊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风又起了!”侯三爷抬头看了看叮当作响的铃铛和茶馆外的天空,淡淡地说道,说完,转身蹒跚地走向灶台。
一只猴子从屋顶跳下,抓起奚红月面前的茶杯,又跳到了屋顶的网上。
“茶凉了,你走吧。”侯三爷语意萧瑟,语气竟有些悲凉。
侯三爷转过头,眼神凝重地盯着奚红月,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