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吉尔在天将黑时离开,达芬利即将渡过第一个自己安眠的夜晚。下午的时候他将油灯熄灭,把油料倒在一盏灯里,在他上床前点燃,挂在二楼的一角。达芬利不是害怕夜晚的人,但希尔这间没有窗户的黑暗卧室还是让他冥冥中感到不安。
早前逊吉尔离开的时候,达芬利就约定明早拜访他家,并且观摩其父弥特的调酒过程。当然,达芬利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想如何顺理成章地从弥特手中多骗取一些原浆。他不是善于说谎的骗子,在离开断戈城之前以坦诚著称。但在市井中生活的时间一段时间之后,他才逐渐明白,诚实并非美德而是权力。
那本写着“卓尔·凯蒂”的羊皮书在他手中不断反转、翻开又合上,他仿佛在上面看到妹妹凯蒂的容貌,达芬利有些伤心,妹妹的面孔竟然已经有些模糊。在四年前乃至更远的时候,凯蒂就是凯蒂,他不需要任何途径就能让她的相貌浮现在眼前。但如今,达芬利必须首先回想起某个与她相关的记忆,然后从中找寻她的身影,再靠近她拥抱她。
达芬利很疲倦,但依然难以入眠,这明明是最近几个月来最舒适的床铺,希尔将它收拾得像模像样,可以说和中土大陆的小贵族女孩相比也不遑多让,达芬利能够想象,她上百次躺在这张床上进入别人的记忆,醒来后拿起枕下的镜子查看自己衰老多少,之后在某次无法承受变化时将镜子摔裂。
他抚摸自己凹陷的脸颊以及刚刚冒出头的胡茬,从前在王宫的时候,每日都有侍女替他洁面、剃须,达芬利很喜欢贴在侍女身上嗅闻她们的芳香,故意用满是伤疤的手臂环抱她们纤细的腰背,眼看着她们花容失色、在离开时不断暗念祷文,这是他的乐趣,不得不说,虽然他不怎么爱说谎,但却是个十足的坏坯。
达芬利如愿在油料燃尽之前入睡,这些天他多次被迫入梦,看着妹妹凯蒂、希尔和索托等人走过他们的路,让他们的感情闯进自己的心底,乃至成为织就其命运的几根纺线。然而当自然而然地睡眠时,却没有如往常的梦境一样看到他的祖父、父亲以及兄长,头戴双头火鸟王冠、身着绛红色王袍,上演再熟悉不过的丑陋戏码。
在梦中,他妄想通过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黑暗与光明交替出现,达芬利推开看见的第一道门,走进没有边际的房间,他看到许多长毛兔子在交配,就像那天他在草原看到的一样,当达芬利进来,兔子们都停下动作,成百上千双红色眼睛紧紧盯着达芬利看,这让梦中的他很羞愧,悻然退出房间。
当他推开第二道门,里面锁着一只巨型母兔,达芬利仅有它的尾巴那么大,它的长耳朵被折断触碰到地面,红色的眼睛正在汨汨流出血泪,她在不断地分娩,但出生的兔子却都是畸形的怪胎,有的多长出一条腿、有的则紧闭着双眼,最甚者没有四肢和耳朵,活像一个血色的肉球。
第三道门自己打开,成熟后的畸形兔子们惊恐地想要冲出房间,但身后有无数开着绯红色花朵的长藤将它们缠绕,鲜花瞬间盛开,将它们绞杀、吞噬,血肉溅到整个房间。那些吞噬过畸形兔子的藤曼越长越粗,最终裂开表皮,分裂成更多的枝蔓,新生的枝蔓显然更加饥饿,它们贪婪地搜寻着猎物,可若是一段时间没有进食,就会迅速枯萎凋零,化为尘土。
当达芬利醒来之时,油料早已燃尽,整个房间像是还停留在寂静无月的夜晚,只有盘踞在墙角边的烂泥眼睛透着灰色的微微亮光。在离开二楼之前,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将那本书放在枕下和镜子放在一起,达芬利不想有丝毫可能丢失寻找凯蒂的重要工具。
达芬利很庆幸,太阳还在东边,他并没有错过与逊吉尔的约定。
刚刚到达弥特家门外,随行在达芬利身后的烂泥就兴奋得不停叫唤,它闻到院子里传出那令它着迷的酒香。
“达芬利先生,你来得真早。”逊吉尔刚打开门,烂泥就循着味道冲进院子,继而妄想撞开房门,任凭达芬利在院门外如何呼唤也无动于衷,达芬利很担心它会突然变得像昨天一样凶猛,事实却证明他多虑了,那条贪杯的双尾狗在失败后就在院子里踱步,让所有人都看出它的烦躁。
“抱歉,它非要跟来。”达芬利无奈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应该将他关在什么地方。”
“您不必道歉,它本来也不是您的狗,”逊吉尔将客人请进门来,“不过咱们还是得控制住它,不然会打扰到父亲调酒,要是它发疯打碎所有酒瓶,那就坏了。”逊吉尔吐吐舌头,表示烂泥很可能这样做。
达芬利也闻到房间中传来的酒香,但有别于之前闻到的气味,完全没有酸涩,而是多一种如同南方夏天肉类因为炎热腐败后散发出的重度腥臭。他感觉到一阵眩晕,恍惚间看到眼前的逊吉尔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像是嘲笑,但更像是看到敌人即将落入陷阱时的自鸣得意。
达芬利用力晃动脑袋,让自己恢复清醒。“逊吉尔,你刚才说什么?”
“先生,您不舒服吗?”逊吉尔关怀道。“我说要将‘烂泥’拴起来,以防它打扰咱们品尝好酒。”
“我很好年轻人,你说的是个好主意,但需要你去找根绳子,要粗一点,不然很难让这只调皮的双尾狗乖乖就范。”说起烂泥的两条尾巴,达芬利忽然想起昨夜的梦中好像看到长着很多尾巴的畸形怪兔,难道你也是那只母兔子生的吗?他在心中这样想。
逊吉尔对着烂泥爽朗地欢笑,“我可有办法,原来它经常来我家偷酒,一进房间就将酒瓶顶到地上摔碎,然后痛饮一番。后来父亲专门从高地的牧民那找来一根铁链,既可以锁门也可以拴住这只‘小偷’。”
达芬利跟着逊吉尔身后又回到第一天来到雨林村时居住的房间,摆设没有任何变化,但橱柜里的酒瓶都没了,“父亲原先将一瓶好酒放在这儿,结果昨天发现不见了。”
“怎么会?”达芬利自然知道那瓶酒的去处,因为是弥特亲手将酒交给他的,只不过这部分记忆在弥特的脑海中被消除掉,他自然不会记得。
“父亲认为是索托偷的,毕竟整个雨林村只要他对好酒那么执着。”逊吉尔撇撇嘴说道,转过头在几个掀开的箱子中找拴狗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