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是您觉得呼吸困难,可以蹲下深深嗅闻雨后的草地,芳香的气味一定会让您舒服许多。”逊吉尔追上达芬利,建议道。
达芬利缓缓蹲下,将鼻子靠近草地,被大雨淋过的小草散发着如同迷人女子,达芬利闭上眼就像是在拥抱爱欲,他已太旧没有亲近过女人,最近一次还是四年前离开断戈城的前夜,他在城郊的妓院耕耘。
“你俯身的样子真像是在等待斩首的犯人。”
达芬利还沉浸在雨后草地散发的独特芳香时,那个诡异的声音开始利用他对于斩首的恐惧对他恫吓。
根据霍斯王国的传统,所有的王室成员都要在对战犯枭首时亲历现场观看,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要如此,这是开国君王“血腥奴隶”卓尔·辛格雷特一世立下的首条家规,目的是让后代永远保持敢于杀人的勇气,不能只呆坐在王座上坐吃山空。但这位征战南北、开辟数十倍于现今霍斯王国疆土的英明君主,决计预料不到,这条严酷的规矩会在之后的几百年间变成诅咒,让所有加冕的霍斯国王都活在噩梦当中。
达芬利突然想起三岁时首次次观刑,当天一共在断戈城最大的演武场斩首二百三十五人,年纪最大的七十五岁,而最小刚刚达到斩首年龄十二岁,这些人都是支持老国王阿塔利安一世的小领主及其家眷,经过两年多的审判,这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将在那天被处以极刑。
年幼的达芬利被勒令睁着眼睛看那二百多颗脑袋掉落在被阳光暴晒过的刑场,手臂上的伤疤被体内翻滚的热血冲开,侍者不得不为他反复地包扎止血,他因为口渴不住的喝水,但不断地呕吐又让他几度脱水,整个行刑过程他都在痛苦的折磨中渡过。
身体强烈的反应让达芬利那天的精力完全没法集中,脆弱的灵魂为了保护自我,选择遗忘弥漫着血雾的演武场,在连续发烧和昏迷五天之后,达芬利就从没有意或无意的想起那天的场景。直到今天,他才在那个声音的诱导下回想起那位高大而强壮的侩子手,擎着长柄巨斧,落在每一个犯人伸出的脖颈上,与其说头颅被锋利的斧刃砍断,不如说是陨铁巨斧的重量生生将脖颈碾碎。越早被行刑的犯人越是幸运的,因为再勇武的力士也有不济的时候,侩子手砍到后面,既没有力气也失去准头,有些犯人的脖颈没有完全砍断,有些犯人的头颅则被生生劈裂。
达芬利忽然想起最后一名犯人,侩子手懈怠的情绪和虚弱的身体让他在举起斧头后,没法用力砍下,只是任由斧子随意落下,巨大的力量砸在犯人的背上,他整个人都变成弓形,却又没法立刻断气,脊梁的折断让他全身瘫痪,仅能保持滑稽的船型姿态,五官在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扭曲得不成样子,发出麻雀叫声似的哀鸣。
父亲戈恩国王冷漠地看着那位“人船”,向侍者问道:“结束了吗?”
侍者则匆匆跑下观礼台,测试犯人的鼻息,又提着长袍跑回国王身边,小声说道:“还没,但应当快了。”
这些场景在达芬利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他的脑袋就像是被一记重锤砸下,对于斩首的恐惧使他理智完全崩溃,喉咙感觉被紧紧扼住,眼前的景色在极具变化,阳光被大片的乌云遮蔽,酸臭的大雨从天空降下,黄色的黏稠的雨滴每每落到地上,碧绿的草坪就会被玷污,黏液瞬间腐蚀鲜嫩的青草,流成污秽的河流,腐臭的泥沼。
小鸟晃悠悠地从天上落下,羽毛烧起深绿色火焰,但小鸟仿佛没有死亡,它们挣扎着靠近泥沼,用镰刀一样弯曲的喙深入肮脏的水中,贪婪地吮***嘴周围的肌肉已经撕裂,露出黑色的内脏。它们的生命仿佛得到升华,失去作用的血肉勾连在骨架上,扇动森然的白骨之翼它们重新飞上天空,同时扬起漫天瘴气。
这是索托记忆中希尔所描述的预言,达芬利再去看逊吉尔时,果然,他的背部夸张地高高隆起,衣服被撕裂,露出黏糊糊的光滑皮肤,上面长着晶莹的脓包,几近破裂。接着,脊骨断裂的声音伴随着逊吉尔喉咙中发出的痛苦嘶嚎直刺达芬利的耳膜。
目睹着巨变的达芬利完全没法思考,此刻他只有一个简单想法,就是逃离这个恐怖的村落。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泥潭,周围都是那令人作呕的黏液,下半身仿佛被无数的细微的力量牵扯,越是挣扎就越动弹不得。逐渐变成畸形怪物的逊吉尔,正伸出细长的手臂攀援着过来,他完全没有想到,预言中的怪物那肿胀的身体竟然有成年雄狮的体型,这样迅速的体型增长,逊吉尔必定经历过极端的痛楚。
怪物靠近的速度很快,转眼已来到达芬利面前,没有五官的脸里好似隐藏着许多蠕动的虫子,从怪物身上滴下的具有极强的腐蚀能力的黏液刚刚和达芬利的衣服接触,就让他感到那块皮肤像是在被高温的铁板炙烤。
面对死亡的威胁,达芬利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将藏在腰间的短笛拿出来,放在嘴边急促地吹响。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宛如惊雷,炸裂在达芬利和畸形怪物的耳畔,让他们都向早就坍塌的院子内看去,在凌乱的废墟当中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达芬利看见烂泥比昨天刚加强壮、凶猛,像是一只矫捷的丛林花豹,瞪着完全血红的双眼,两条尾巴也变得更长,末端形成尖刺,透着凛凛的寒意,威胁着敌人。
烂泥的脖子上还套有铁索,但丝毫不影响它的行动,眨眼的功夫就扑向那只畸形怪物,达芬利瞬间明白自己已经陷入圈套,之前所作的抵抗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个声音胜利了,他战胜了达芬利的理智,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逊吉尔变成的畸形怪物在烂泥的攻击下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喉咙被利爪剖开,内陷的胸口被长矛般的尾巴一下刺穿,黑色的血液喷射而出,烂泥啃着那怪物的尸体,吸食它的血液。
达芬利打算制止烂泥令人作呕的行为,想要再吹响短笛。但是一切都晚了,他清楚的看到,躺在地上的不是怪物,而是逊吉尔的尸体,他年轻的面容上一刻还展现着笑容,现在却因为惊惧而变得扭曲。烂泥还在伸着舌头舔舐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无力的达芬利没法制止它,他看着远处完好无缺的房子中,弥特开门走出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像一位父亲解释他的儿子如何惨死,他清楚地知道没人会相信外来者口中的荒谬言论,他就算将所有秘密都和盘托出,也一定会被认定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达芬利还有唯一的信念,就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审判、刑罚,他还有使命没完成。
所以,现在达芬利只想着逃跑,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