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卯时,承安宫里茶香缥缈,三王子沈誉和一身疲倦的顾长芳对坐品茶。第一缕晴光从窗口照进来时,顾长芳露出难得的沉重神情,食指轻扣青玉桌面:“越夫人的事情……略风和我说了。”
越夫人是沈誉的母亲,死于天源二十五年的九月初一,那时的沈誉奉王命出门在外,等到他九月十八回到星汉城时,听到的第一件事情竟是母亲的死讯。略风是沈誉的心腹,替他掌管手中谍网。越夫人的死十分突然,沈誉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
顾长芳轻叹了一声:“你知道,近几年来王上十分听信一些鬼神论,略风调查到,是某个云游的野道在星汉城散播谣言说王宫里的异族人将会破坏陈国的龙脉,王上信了。”顾长芳停住了,似乎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沈誉抑制住心头的怒火,沉声道:“你继续说。”
“……冷宫里的侍从全被王上调走。那些日子十分难熬,天降大雨,冷宫里的被禄都是湿的,越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心灰意冷之际——”顾长芳看着沈誉,缓缓道,“夫人自刎了。”
“啪”的一声,沈誉手中的茶杯骤然碎裂,茶水洒在他绣了金色暗纹的袖口上,他笑了一声,问道:“还有呢?”
顾长芳看着桌面上的茶渍,继续道:“一个新进宫的宫女某次误入冷宫,看到越夫人着盛装坐在院里,怔怔地看着月亮,手里抱着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
“后来呢?母亲的尸首葬在何处?”沈誉追问。
顾长芳皱起了眉头:“野道说异族人不得入王陵,王上便将夫人的骨灰葬在城外佛刹塔下。”
沈誉闭上双眼。遗憾和悲伤在一瞬间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身体像是被卷入了大海的漩涡一般压抑。
茶水煮沸冒出白色的雾气,沈誉的神情隐藏在氤氲的雾气中,只听见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失去的,我母亲失去的,我都会叫他一一补偿。”
沈誉站起身,逆着光背对顾长芳,声音带了苍凉:“当年我离开王宫的时候,去拜别母亲。母亲和我说,她二十年流落他乡,不得重归故里,若我能够,希望能代替她去藏珠国再看看,她昔日的好友是否都还安康……”
顾长芳沉默半响才道一句:“在王宫里,没有真正快乐的人。”
沈誉回过身,似笑非笑的看着顾长芳:“你似乎想要暗示我什么?”
顾长芳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脑海里浮现出了顾灵犀昨晚同他说的话,她说她不想被困在王宫里一辈子。
“你猜到了。我说的就是灵犀。”
沈誉愣怔了一瞬:“你想和我说什么?”
顾长芳摇摇头:“不是我想和你说什么。灵犀昨晚和我说,她不想被困在王宫里一辈子……”他顿了一下,“你我十分清楚,灵犀她……她不该被困在这里……”
脑海中突然闪过的片段让沈誉有些头疼,他轻声道:“没有人想把她困在这里。我知道陈国的规矩确实比南诏繁琐,前些日子是我太忙了,忙着修筑外事院,所以只能让子时陪着她。接下来,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我会让她成为陈国最自由幸福的女孩。”
顾长芳叹了一口气:“你最好说到做到。我可只有这一个宝贝妹妹。”
沈誉心情平静下来,笑了一声:“当然还得麻烦你牵制住监政使璇玑大人。最近,外事院即将完工,将有大批南陆使臣来我星汉城,这些事情,可不能让天子知道太多。”
那日香车里坐的女公子便是天子派来的监政使璇玑。监政使是天子的眼睛,替天子监视诸侯的一举一动,避免诸侯一家独大,危机帝权。这几个月来,陈国由于攻下了南陆的南诏国,眼看着就要同南陆各国进行贸易往来,陈王当然就成为了天子重点监察对象。
顾长芳挑挑眉:“我会尽力。”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令他不吐不快,“告诉你一件事,你对灵犀虽然很好,又是送东西又是惩戒柳钱丰那样的纨绔子,可灵犀连三王子殿下叫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令人唏嘘啊。”
三王子沈誉眼里笑意更甚:“真的吗?”
顾长芳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挥袖作别。
沈誉问:“你去哪里?”
顾长芳没好气的回道:“你不是叫我牵制住璇玑大人吗?我听说她今日辰时便要往司徒大人那里去。哪些东西能告诉她,哪些东西只能告诉她一部分,我不太认为那个司徒大人能分得清。”
沈誉朝他作揖:“那么有劳长芳了。”
送别顾长芳,沈誉站在承安宫门口,晴光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和英挺的面容,他手中握着一个缀有铃铛的银镯,那是顾灵犀的镯子,她第一日来到星汉城时掉落在地,恰巧被他拾起。
上午辰时,中央大街云雀街上人声喧闹,顾灵犀辗转于各大商铺之间寻找合适的礼物。
她本想拉着顾长芳一道挑选的,因为听说书楼里的先生们说,顾长芳是星汉城第一风流潇洒的少年,是闺阁小姐们的梦中情人之一,那么想来顾长芳应该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他挑的礼物肯定也能让杜浔嫣喜欢。但是顾灵犀的如意算盘没打成,顾长芳今日清晨便早早入了宫,眼下只有冷若冰霜、一看就很少和女孩说话的子时陪着她。
“子时你说这个项链怎么样?我倒是很喜欢呢。”顾灵犀晃着手中的银链,试图引起子时的注意。
子时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项链,那是纯银打造的,坠了一头奔跑小鹿,子时答:“你喜欢的,杜姑娘不一定喜欢。”
顾灵犀偏头想了一下,认真的点点头:“你说的对。你们中陆人的爱好和南诏人不太一样。”
子时疑惑:“你们’中陆人?你虽是从南诏来,但是骨子里是顾家的血,你不是中陆人么?”
顾灵犀摇摇头,眯着眼睛笑:“我当然不是啦。我从小在南诏长大,中陆话说的不好,甚至连中陆的字都还认不全,很多规矩我都不懂……这样怎么能算是中陆人呢?”
说着说着,她的笑容渐渐暗淡,“我在这里的朋友也不多,非要算的话,就只有你和阿兄,还有鹿鸣书院的苏亭生和程柔。你不要觉得我这么大张旗鼓出来找礼物很麻烦呀,杜姑娘邀请我去赴宴,想来是要和我做朋友的意思,难得有人和我做朋友,所以我得用心一点。”
子时设身处地想了想,虽然顾灵犀总是带着他到处胡闹,但是她确实有些伶仃寂寞。平常见惯了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她突如其来的伤感让子时不知所措,正打算安慰她,只见顾灵犀一脸期待看着他,道:“哎,我刚才的‘大张旗鼓’这个成语用对了吗?程柔姐上回教我的。”
子时扶额,她的情绪变化太快,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回答:“用对了。”
顾灵犀听到了肯定的回答,笑得眉眼弯弯,蹦跳着又去搜寻别的礼物。
午时,顾灵犀和子时在红袖楼二楼吃午饭,一上午的搜寻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礼物,那便是一尊玉做的兔子,才巴掌大小,十分精致可爱。老板说这个玉兔十分畅销,许多小姐们都买了去,要价一百两银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顾灵犀皱着眉头想了好了一会儿,子时却哼也不哼一声的掏出钱买下了,顿时让她心生敬意。
顾灵犀看着眼前正吃着饭的子时,试探地问道:“你……你真是三王子的手下?”
“嗯。”子时头也不抬。
顾灵犀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直勾勾看着子时,幽幽道:“你既然这么有钱,为何还要屈身在三王子处?”
子时一口饭呛在喉咙里,顾灵犀连忙跳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背。等子时喝下一口茶,正想开口时,顾灵犀又问:“难道是三王子威逼你?”
子时:“……”
顾灵犀叹了一口气,伤感道:“三王子竟然如此阴狠,这不是逼良为娼吗,你说对不对?”
子时又被茶水呛到了,一字一顿反问:“逼……良为娼?”
顾灵犀点点头:“说书楼里的先生们每次说到坏人时都会用这个词,所以我对这个词特别熟,肯定没用错。”
一向冷漠的子时此刻陷入了迷茫,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理清了她的话,摇摇头:“不是我的钱,是三王子殿下的钱,殿下担心灵犀小姐的零花钱不够用,所以叮嘱我从他的宫里拿一些钱备用。”
顾灵犀十分震惊,捂着胸口张着嘴,正想说个什么,红袖楼二楼却突然喧嚷了起来,顾灵犀转过头看,隐隐约约有黑烟从楼下升腾而来,接着传来一声惊叫——
“走水啦!快跑!”
顾灵犀纳闷,走水是什么意思?直到一股火舌从一楼席卷而来,顾灵犀这才意识到这是着火了,暗自腹诽中陆人说话真是麻烦。
只才片刻,火势就变得凶猛,二楼的食客们乱作一团,子时连忙探寻二楼适合逃生的出口。
突然,顾灵犀的耳边产生幻听,她听见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和血肉飞溅的声音,这不是真实的声音,却震得她头皮发麻、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