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后。
昆仑山脉某个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里是酒香村的猎户万万不敢踏足的禁区。
大森林里树木稀疏，稀稀拉拉的枝杈挂着一层厚厚的雪花，阳光映照下，像一束束白色的珍珠，玲珑剔透。偶尔哪根参天大树的枝杈上积雪太厚了，压断了某个脆弱的关节，那根枝杈连同附着的积雪洒洒而落。
大树下一头被齐颈斩首的小鹿尸体血还没干透。
远处一头长约一丈有余的雪豹嗅着血腥气味缓缓靠近。
雪豹通体雪白，几乎和周遭白雪融为一体。
雪豹伪装得再好也逃不过天上盘旋的山鹰锐利的眼睛。
昆仑山鹰是昆仑深山特有的物种，不仅体长，而且异常凶猛。
此时，雪豹和山鹰都盯上了死鹿。只是深山两大猎食王者互相忌惮，都不敢冒然上前。
残酷的极寒之地弱肉强食，难有绝对的强者。常有雪豹被山鹰啄开闹壳，利爪撕裂皮肉而死；也常有山鹰被雪豹咬断脖颈而亡。
此时正值一场大雪过后，猎物稀少。小型猎物近乎绝迹，大型捕食者不知道饿了多少天肚子。
雪豹一边慢慢靠近猎物一边露出尖牙利齿，嘴里发出“呜呜”声，震慑着天上的山鹰。
山鹰高空盘旋，鹰眼紧盯着雪豹，等待着捕食时机。
终于，还是饥饿的雪豹没耐住性子，猛地加速扑向死鹿，山鹰见势也极速俯冲而下。
就在同时，死鹿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雪丘忽然炸开，雪雾里一年轻人身着蓑衣斗笠，快速向雪豹奔来，左手挥拳，雪豹来不及反应，拳中豹头。右手一运真气，背后一柄锈剑直刺山鹰，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鹰鸣，被锈剑刺穿心脏的山鹰盘旋坠落。
年轻人一张手，锈剑飞回，斜背身后。
面无任何表情的年轻人似乎对看似凶猛的雪豹和山鹰有点失望。
年轻人走近猎物，背上早死多时的“诱饵”小鹿，左手拉着雪豹尾巴，右手拉着山鹰爪子，哼着不成调调的小曲向南而去。
酒香村
村东头的屠宰场上人头攒动。
屠宰场上的雪豹和山鹰是所有猎人梦寐以求又难得一见的好货。
甚至村里四十岁以下的村民至今没见过这等大型动物。稍微上了点年纪的老人还记得，那是四五十年前，一只迷路的幼年雪豹误闯酒香村，伤了十余人后，才被几十个猎手合力用计捕杀。
自那时起，都说雪豹肉最补。
几十年后的今天，雪豹肉终于再现酒香村。
山鹰是个完完全全的稀罕物，甚至只有村里年纪最长的老者才能叫上名字。
村里的屠户刘大叔，五十多岁年纪，一身古铜色腱子肉，光着上身，披着一条暗红色围裙，总是笑呵呵的一张脸和他的职业有点不太合拍。
猎人所得的猎物很少用来买卖，可杨捡的猎物就不一样了。
刘大叔人豪爽，不吝啬，用二十枚铜币的“巨款”外加一壶上好的烧酒买下了杨捡的山鹰和雪豹。
事实上，刘大叔这次必定赚翻。
小泉峰。
温泉旁的堆火烧得正旺，烤架上的鹿肉熟了，熟得刚刚好。围坐在烤架旁的一老一少早就咽了无数次口水。
吃完烤肉，老者似乎有些倦了，只见他脱了个精光，一猛子扎进温泉水里没了影，随后水面冒了几个泡，气泡周围泛起了大片油花。
残云随着落日的余光沉入深山的怀抱，此时星河满天，皎月当空。
杨捡和怪老头仰躺在温泉边的草窝里，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苍穹。天已很凉，浑然不知。
两人像是亲人也像老友，各想心事，都不语。
“看出什么了？”怪老头声音很轻，率先打破了安静。
“没什么。”杨捡眼神不动，反问怪老头，“你呢？”
“剑。”怪老头答道。
杨捡扭头看向怪老头，不解:“剑，哪有剑？”
“昆仑剑式，深谙星河阵列，大河走势。漫天星辰便是剑。”
“嗯？”
“一颗星是剑，多颗星是剑，满天星是剑，群星归皓月也是剑。昆仑剑式，一式到八式便是一剑化多剑，多剑归一剑。说白了，天下最终的剑式都是一剑的事。”
怪老头接着说道:“创剑老祖宗于万物入剑，大到天地，小到人心。不能感悟天地洞察人心，则剑道不能成。”
怪老头扭头看向杨捡，道:“是时候了，下山去闯荡闯荡吧，磨磨剑。”
杨捡脑子有点乱，结巴半天没说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怪老头淡淡一笑:“此时下山或许还能赶得上都城的大热闹。”
“大热闹，啥热闹？”
“中洲演武大会。”
杨捡看着怪老头，没说话，等他继续说来。
怪老头脚又有些痒了，见他蜷着腿把脚放在地上使劲搓了搓，不解痒，索性坐了起来，开始抠脚。
怪老头一边抠脚一边说道:“天下修真门派的代表齐聚都城，年轻一辈杰出弟子出来比量比量，看那意思要分个高低，排排名次。热闹得很呐。”
杨捡兴奋道:“那自然少不了昆仑派喽？”
“嗯。”怪老头忙着抠脚，从鼻子眼里敷衍一声。
杨捡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失望。
“前辈，如今拜师时机可成熟了？”
怪老头摇了摇头，呵呵傻笑两声。
杨捡问道:“如今晚辈也没个师承，江湖上如果有人问起，也难以答复不是？”
“我不管，只是你以后万不可提起我，如何应付别人是你的事。”
“那个……”
“还有，年轻人千万不可啰啰嗦嗦！”
“切！”
“给你。”怪老头在破袍子里摸索了半天，向杨捡扔来一物。
一块圆形木牌，杨捡问道:“什么东西？”
“昆仑派腰牌，‘中洲演武大会’凭它入场。”
只见小小木质腰牌由于年头久远，有点包浆了。木牌上“昆仑”两字不知道是什么字体，七扭八歪，杨捡仔细分辨才看出个形来。
“这么说……前辈还是昆仑门下喽？”杨捡一脸坏笑试探问道。
怪老头停下抠脚的手，装作一副愤怒表情，喝道:“不严肃！”
第二天早上，晴天，无风。
怪老头的肉烤得有些咸了，那就多喝酒。
今天的酒有些难以入喉，即使没有了伴随杨捡五年的草药味。那味道是杨捡初来小泉峰时尝到的糙酒味，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和怪老头初相识的时候，几年前的一幕幕似在眼前。
怪老头喝得不太多，却有些醉了，躺在草窝里胡言乱语。
极目远眺，茫茫雪山相连，绵延到天的尽头。
几年来，杨捡好像第一次仔细感受脚下的昆仑山，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酒意上头，竟生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霸业不成誓不还”的豪迈。
山川如旧亦如酒，醉了温柔与离愁。
杨捡舍不得怪老头，可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靠山村，有另一个让他挂念的老头。
怪老头已经睡去了，或许默默离开才不是最伤感的离别。
杨捡远远地给怪老头磕了几个头，默默下山，向南而去。
怪老头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某日，天将正午。寒山城依然车水马龙。一身风尘的杨捡没在主街驻足，而是径直走向郊外。
风沙渡面馆门口偶尔有穷苦脚夫进进出出，出来的大多抹了抹嘴上的汤水油渍满意而去。进去的也都豪爽地把干活的家什随意放在桌角脚边，催促着小二快些上饭。
穷苦汉子也只有在这样的小馆才能体会到当“大爷”的感觉。店小二也挺应景，点头哈腰，一直陪着笑脸，这种待遇让穷人们吃罢付钱时不会感到那么得心疼。往往还有些虚荣心强的主，豪爽得扔下点小费，其实他自己一天到晚也挣不到几个钱，反正就是觉得本大爷这么做痛快。
社会底层人的生活才叫生活，杨捡最喜欢这种感觉。
风沙渡较五年前没什么变化。杨捡坐在记忆中的那个角落里，点了一壶酒。遥想当年翩翩公子不知身在何方，或许他已不记得那个衣衫褴褛励志上昆仑山拜师的少年了吧？
杨捡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干了一碗酒。
这里的酒比小泉峰的好太多了。
待杨捡离开时，店小二看了杨捡很久，笑着试问:“这位小哥，看着眼熟那，可曾在哪里见过？”
杨捡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远离了雪山，才知道此时正值深秋。
千景山。
太阳刚从地平线露出一角，经过秋风洗礼的千景山分外妖娆，漫山枯枝上挂着零零落落的枯叶，有那么几片还带着一丝丝绿色。
脚下的石地湿漉漉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清新。山腰处的小村落较几年前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显古旧了一些。古朴的小村庄路静人稀，偶尔某个巷子的深处传来一两声犬吠。
清冷的天气让树木掩映下的街道和各个犄角旮旯有些昏暗。双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仿佛是整个大山里仅有的声音。杨捡走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惊醒了什么，具体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杨捡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对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村子有些陌生了。
很快，熟悉的柴门映入眼帘。只是那个熟悉的柴门有些歪歪扭扭，好像太久没人开关，塌了骨架。杨捡紧走了几步，双手有些颤抖着握着柴门的把手久久没有动作。
杨捡幻想过无数次和爷爷见面之后的场景，如今近在咫尺却有些不知所措。
柴门冰冷，杨捡握了很久却没有觉察。
如今虽不得拜昆仑，可自己一身修为在这个年纪来说也算得上是佼佼者，这是杨捡下山前怪老头亲口说过的。这次下山也算是荣归故里了，况且自己昆仑腰牌在身，爷爷塌下来的腰板终于可以挺直了。
想到这里，杨捡手一用力轻轻推动柴门，一些附着在柴门木架上的泥土和枯叶随着柴门打开而掉落。
屋门没锁，只是掩上了。
杨捡轻轻地推开屋门，本想像小时候淘气回来时那样，给爷爷一个惊喜。可映入眼帘的是落满灰尘和满是蜘蛛网的空房子。
院外脚步声响起，大头站了在院门外。
几年不见，大头看似苍老了许多，杨捡赶紧奔向大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先给大头作了个揖。
杨捡学成归来大头自然高兴，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二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还不等杨捡问起，大头便叹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把杨捡走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杨捡走后杨平平独自经营着几亩薄田。自打前年入冬开始，杨平平的身体便出了问题，请了镇上的大夫拿了几副药也不见起色。去年冬天来得早，杨平平的病更重了，剧烈的咳嗽使杨平平不思饮食，偶尔还会咳出血来。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痨病，治不好。
杨平平只是想孙子，想到祖孙俩最后一面可能也见不到了，一生要强的杨平平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落泪。
有一天，杨平平自知时日不多，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口述，大头记录，留下了遗言。
终于，杨平平还是没熬过入冬的第一场雪，自然到死也没等到杨捡回来。
大头遵照老人的遗嘱，把杨平平葬在了那片他耕了一辈子的田地的地头，烧了屋子里仅有的那几件破旧家具做陪葬。
杨捡翻开大头递过来的有点褶皱的纸，双手颤抖。
“孩子，你回来了呀。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爷爷已经走了。从你离开家的那一天起，爷爷就盼着你转天就能回来，可爷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老杨的孙子是个心怀大志的人，不像我这把老骨头，生在地头，烂在地头。
孩子，你一定学了满身大本领吧？那爷爷可就闭上眼了。
以前呐，我总指望着哪天老得动不了了，身边有个人伺候着。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有人送我最后一程，到了九泉之下跟老祖宗们有个交代。如今，我杨平平培养出来的孩子有出息了，我到下面还交代个啥？尽管跟他们吹牛便是，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帮农夫苦力还得老老实实给我竖着耳朵听着。
每当想起在昆仑派学艺的你，爷爷打心眼里高兴呐。
你走的这几年爷爷生活得很好，不要心存愧疚。爷爷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大了你。因为你，爷爷在村里说话又硬气了，总有些王八犊子背后议论咱倚老卖老仗势欺人，其实爷爷还不是仗着我这个昆仑门下宝贝孙子的势？现在爷爷也不是以前那个大老粗了，跟你大头叔相处时间长了说话也讲究了些。
孩子，山那边的几亩薄田就是爷爷的命啊，你回来了要好好打理。退一步说，将来镇上那些官老爷狗眼不识金玉，爷爷留给你的这几亩薄田也能填饱肚子。只是爷爷从小就不舍得让你下地，没教过你种田，这你就要跟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请教了。
孩子，今年的天儿凉得早，这刚什么时候啊天又凉了，就跟催命一样。爷爷的病看样子是医不好了，如果爷爷等不到你回来，你大头叔会遵从我的嘱托把我埋在咱们家地头，你来了就去那看看爷爷吧。
现在屋里好暖和，你大头叔早上过来给我生了火，感觉身体舒服多了。好些时候，爷爷迷迷糊糊中看见了你小的时候。每当下雪的时候你都想跑出去玩雪，我总是怕你着凉不许你出门，有时候气得急了打你，事后看你委屈哭了的时候又心有不忍，就趴在炕上扮成大马让你骑。这么想来，要是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啊，那时候你还在家，我身体还硬朗。
孩子，爷爷昨晚又梦见你了，你快回来了吧，快了吧？
孩子，爷爷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总之，今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将来给我娶个漂亮的孙媳妇，那时候如果爷爷真的天上有灵，也会高兴的。”
山里的天气阴晴不定，不知何时，阳光敛去，乌云四合，灰茫茫的小山开始下起了小雨。
后山某个填了新土的普普通通小矮坟，少年杨捡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田地间满是杨捡叫不上名字的花树，小雨打在枝头仅有的那么点残花上，小风一吹，残花飘落。
人生匆匆，多少不舍，不甘，不愿，所有的一切都随飞花化成泥。
杨捡的内心对杨平平充满了愧疚，而这份恩情却再无补偿的机会。
如果说刚开始杨捡的想法只是回家以昆仑派弟子的身份光耀门楣的话，那这种想法也随着杨平平的逝去而消散。从这一刻，杨捡听从了小泉峰怪老头的提议，决定去都城走一遭，见见这世界，也见见这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