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腔白骨也不回应。
“端坐高台的老前辈,我无意打扰你的清净,乞望恕罪。”白骨右眼眼神凌厉,饶是白骨之躯,也有七八分煞性,三五分灵性。白骨既化枯骨,便算得上前辈,方才直言不讳很是失礼,这作赔礼。
白骨根本不回应,阿信才稍微放下心来。
两次试探,基本证明了白骨是死物。而那白骨右眼凝视,可能是人死意未消,执念根深,留下一眼窥探世道光芒。
那颗右眼似包藏万象,直窥人心。阿信被那似有若无的眼神看得发毛,不由得苦笑道:“我这么狼狈,你也在嘲笑我么。”那右眼确实放出一种莫名无端的高高在上之感。
阿信突然又有一股莫名的恼意,对白骨道:“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死人,笑我生得渺小,活得窝囊么?”
多年的苦难郁结,驻扎心底深处,阿信以一副坚韧的面孔将其掩埋,而他也只有在最无能为力,最孤独无望的时候,才能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虚无观看。
骨断筋折的阿信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死狗一样的人,人一样的一条狗。
这些年,阿信活得真不咋地。
“老子居然对一具白骨发泄,真是够了。”他承认了本身的无能,默认了所谓命运的安排。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阿信微觉身轻体悬,荡于空中。
“死了?”阿信眼睛都懒得睁开,实在太累,随便怎样便怎么罢。
“小子,你还真是消极,作为一具枯骨的我万万年都还未完全死去,而你一具年轻的身体,竟想着去死。”
“不知道我的苦,就不要多话,我遭受的苦难远在你之上!”阿信嘴巴微动,“所谓的高贵圣人怎么知道底层民众的生存方式。”
“哦,是吗。”轻蔑的一声,“我活着时发动战争,屠杀生命,为得就是让我看着不顺眼的人不顺心如意,而你的表现,消沉的意志,则让我愤怒至极。”
“管你屁事,我死都不怕,还怕你。”
“我不会让我不顺眼的人称心如意的,你不怕死,那你得苟延残喘,在我的意志阴影下苟活着!”那道声音暴怒道,“带着我的意志活下去吧!”
“去你娘的,我死也还由不得我?”阿信怒道。
突然,阿信只觉头脑炸开,似有无数道气强行撑开他的颅腔,钻入他的脑袋。
活生生的撕裂感,令阿信头颅似要四分五裂,源源不断的外气源源不断的粗鲁蛮横地闯入,阿信头颅,这个全新的世界。
阿信撕心裂肺地嚎叫,可无济于事。方才阿信触犯了那道声音拥有者的禁忌,现在正在惩处他。
半晌,那腔枯骨哈哈大笑道:“小子,我已经把我的好勇斗狠,冥顽不灵尽数灌输于你,我的意志凿刻在你的无形意识中,带着我对人间所有恶意活下去,攻击你所谓的苦难,最后生不如死,白发苍苍的归于黄土!”
“区区一介白骨,残缺不全的意志也妄想控制我,即使这次受制于你,侥幸苟活,而下一次,我也将完整地掌握本身,活不下去时,一刀结果自己!”阿信愤怒地诉说。此时的他觉得自己万分可笑,噩梦般的日子。
他剧烈地反抗挣扎着,而大脑之内归寂百川穴中却多出一个神位灵牌。
灵牌上大大一个“忌”,神位之上祭两古卷,一卷“涌血”,一卷“临妖”。阿信还想仔细观看,归寂百川穴却轰然关闭,将阿信神意隔绝在外。
此后数次,阿信再想深入归寂百川**,却没有一次顺利突破穴关。
起初,阿信还以为得到了什么奇遇,只是天长日久一年多,那神位灵牌再也向阿信展现过它的庐山真面目,而洞府内声音所说的好勇斗狠,冥顽不灵的意志,也没有在他身上展现。
后来,阿信凭借顽强的毅力逃了出来,辛苦养伤,活到了现在。
“声音是难道那具白骨发出的,还痴心妄想以他的意志控制我,真是可笑呀!”阿信已经回到长羊山山顶石头房内,他的栖身之所。
石头房长宽两丈,高六尺余。青花雪雕石和稀泥建房身,丝茅刀草成扎结块作顶,室内晦暗阴湿,冬冷夏燥,摆设一张绒草床,一个火烧灶,一口锅,一堆碗儿罐儿。
门上贴了几道神鬼避让符,墙上挂了三四张兽皮,天冷御寒,石地板上还倒着一只斗笠。
四面墙吊着羊头牛头,驱邪避害。三年来,十把刀兄弟们的死亡惨状时不时突入他的梦境,折磨着他。
阿信燃起一堆柴火取暖,山顶天凉风寒,寥寥炊烟飘入天上,他的思绪也在一年之前,所遇白骨之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阿信至今都搞不懂那日所见是真是假,是真实还是幻象,“那躯白骨对我似乎无任何影响,生存轨迹都在我自己的掌控中。”阿信十分确定。
阿信打开潮朽的木门,出了石头房,立于长羊山顶峰。
斜阳暖照,北风劲吹。极目远眺,千山万壑不到头,云中万里不见天。秋末临冬,千山枯槁,众生苍凉,长羊山今年还未下雪。
阿信万般惆怅,岁月凭空流逝,他年年复年年,年年如此。
云中排排长雁冬去春又回,山间落叶秋衰春又新,涧水西流即是家,太阳西落东升又是希望,除却寒风萧瑟,俱是寂静……眼见种种,不胜伤感,竟留下几滴浊泪,着实丢人现眼,幸好谁都没有看到。
第二日大早,阿信穿衣三层,外披一张花毛虎皮,头戴斗笠,脖缠粗布,背上背着包袱,装着换洗粗衣,胸前一个布包,装着风干熟肉,糙饼干粮,手中一杆铁枪防身。
穿着暖和,形态笨拙,收拾妥当,锁了木门,走出七八步再回望石头屋,百感交集,心神俱伤,却是再也没回头。
正到山腰,突然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早雪下得密。
雾气昏暗,青天昏沉。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阿信出门带得重,穿得厚,浑身粗壮,四肢不畅。山路陡峭,雪厚道滑。脚下踩空,身子一歪,把持不住,咕噜子车轱辘样滚落四五尺才被一块团石挡住,好在雪大深厚,只磕破点头皮,不妨事。
“你们也想把我留下。”阿信杵着铁枪爬了起来,扯了破布包了伤口,走下山去,“这次真要走了,谁都留不住我。”阿信笑道,可是他是真想留下来的呀。
世道纷乱,战火不息。
阿信下长羊山,出箕谷古道,过狼光,神臂,白帝三险关,渡盘江,古龙河,进入巫国境内,最终抵达骡县。
巫国远离中土,位处西南。大西南较于中土世界,战火较少,相对安宁。
同时,近百年来,由于中土战火绵延,中土世界不少宗门大派迁入大西南,为艰苦落后的大西南带去生机。
而巫国,在西南诸国中算得上富庶强盛,君王励精图治,官府清正廉洁,百姓安居乐业。
巫国治下龙溪,官庙,大渡,大昌,骡县,富田六县,疆域不算辽阔,国力不算强大。
但国界均是凶山恶水,凶山恶岭连绵,道路崎岖狭窄,悬崖万丈,深渊千尺。山中又生毒虫猛兽,瘴气恶疾,更有妖魔鬼怪出没,山中时有吃人之说。
恶水八条,纵横交错,水流湍急,多暗礁。水下更是河族遍生,妖魔成群,人落江河,骨头渣渣都捞不到。
阿信一路到巫国境内,跟随商队马帮,才保得性命,凭他独自一人,根本不能安全到达巫国境内。
巫国虽是西南边陲国,远离中土,但道蕴术法却是源远流长,可以追溯至古曌国立国者姒黄。饮酒会设计,八百亲兵卫诛杀三十六部族首领,高压统治,整合三十六部落,建立古曌国,同时南征北战,打下辽阔疆域。
连年征战,兵将粮草难以为继时。遣半羽道人入巫,以八千黄道兵肃清十万原住民。
迁入十万古曌国民众,对巫地大力经营,驻军十万,修筑石城,屯田积粮。以巫地梨子坪,长阳坪水草丰美地,蓄养战马。为古曌国南征北战打下坚实的后备基础。
后十年,古曌国君姒黄连年征战,穷兵黩武更甚。古曌国迅速走向衰弱,驻守巫地大将王害拥兵自重,自号为帝,开设郡县,立法建庙,建立巫国。
期间,半羽道人不参军政,一心钻研术法,创立羽门,广施道术,所以术法之流在巫国流传甚广,万年发展,底蕴深厚。
阿信抵达巫国,已是第二年初春。巫国地处藏青高原之下,地势低于藏青高原,高于中土世界。阿信抵达巫山骡县时,依旧是大雪数尺,冰冻十寸。
要不是阿信体子强,耐寒受饥身子硬,早就冻尸荒野,身首异处了。
这日,阿信在骡县城子花了几个子儿找了个住处。晚上,又给了几个子儿,吃了一碗滚烫的挂面,滚上床头。
历经四月辛勤跋涉,晓行夜住,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得了天命神明保佑,才以完整之躯到达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