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相州,已是三月中旬。
多日不见,疾风和闪电冲了出来,围着韩枫求抱抱。
韩枫抚着它们,感到心情平静了许多。
虽然平静,韩枫还是有些心力交瘁,处置了伤亡统计和功劳簿的事宜后,韩枫带着第三都和特战队回转了水冶镇。
他已经派人提早通知了家里,必须要祖父和吴氏提前有个心里缓冲。毕竟,得知死讯和骤然间见到亲人的尸体不是一回事。
虽说这并不会减少哀痛的程度,但是能降低哀痛的烈度。
而且,不只是韩璆一个人,还有十几位从水冶出去的英灵。第三都的班排级军官,大都是水冶乡军,死亡率近半,因为在战斗中他们要起表率作用。
韩枫一直以来强调的是:“弟兄们,跟我冲!”
当小船靠在漫水桥畔的时候,岸上的树上、房檐下飘满了白丝带。初春的安阳河在远山和镇上灰黑色屋顶的映衬下,默默地在流淌。
天地间有几分沉郁和肃杀。
镇民都出来了,身着麻衣白带,静静的列在码头和小街上。
韩枫抱着父亲的尸首先上了岸,一步步走到了祖父和吴氏的身旁,双膝跪倒在石板路上,哽咽难言。
“祖父,孙儿不孝,没能救下父亲,我只带回了他的英灵。”
韩昌辞老泪纵横,喃喃道:
“你个犟牛,你没于指责,死的壮烈。你没有丢我韩家列祖列宗的脸,没有丢我辈读书人的脸。枫儿他尽力了,他为了救你也是九死一生,这只能怪苍天无情,怪契丹人凶残。”
老人说到这里,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吴氏没有哭嚎,上前来到丈夫的身边,蹲身抚着他冰冷的脸庞,眼泪不住的流淌。他和韩璆少小相识,夫妻和睦,情深义重。
除了那位,丈夫平素从不在外边沾花惹草,对她和孩子们全心全意,是个难能可贵的良人。不想,如今夫妻二人身各一方。
奈河桥的两岸,容不下鹊桥相会。
长路漫漫,她要勇敢的活下去,把丈夫的骨血抚养成人。
“枫儿,不要难过。你父亲走的壮烈,你也尽了全力。这是天意,你父亲走了,我们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保我韩家更加的兴旺,完成他的遗志。”
韩栋和韩雪两个扑在父亲的身旁,痛哭不已。曾有的一片天没了,两人似乎在一夜间长大。
韩琅在旁默默地流泪,他有些不能自己。母亲走的早,父亲还在任上,自己可以说是兄长亲手拉扯大的,如兄如父。如今兄长走了,韩家如同塌了半边天,他的心也被割去了一块。
可他不能悲伤,也没有权利悲伤!
父亲年迈,大嫂和韩枫正在煎熬中,他要处理好葬礼相关的事务。
管家韩忠等流着泪将老爷抬上了马车,韩璆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在他的心中,韩璆永远是那个执着而睿智的大少爷。
小街上,灵车缓缓而行,镇民纷纷施礼,有风在呜咽。
韩枫留下了,这里还有十几个陶罐,里面装着十几位英灵,他们的尸首没能带回来,留在了永济县城中,守卫战太惨烈了。
陶罐里只是装了他们常用的衣物和烈士证书,上面盖着符彦伦大人的铜印。这是破例,韩枫强烈要求的。
他们,已在烈火中永生。
韩枫和韩山方飞将陶罐交给那些痛苦中饮泣的亲人们,韩枫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过多地安慰。
他要着手建立抚恤办法,善待烈属。
不能让英雄们流血又流泪。有了玉米,就有了充足的粮食,他要将酒精的生意交给彰德军,建立相关部门生产。
生意所得,用来抚恤军属和适当改善士兵的生活。而且,酒精能够治疗伤患,大幅度减少伤兵的死亡率,这首先是战略物资。自己和符大人汇报过了,至于叔父那边,他有更好的办法。
韩枫回家就去了灵堂,他要为父亲守灵。
他还要尽量的安慰吴氏,抚慰弟妹。父亲去了,他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尤其是韩栋和韩雪,几乎是一瞬间就成了大人,举止稳重了许多,有些沉默寡言。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内心有了创伤,需要引导。
疾风和闪电也带上了白丝带,陪在灵堂外。
韩栋和韩雪对疾风和闪电非常友好,韩枫带着他们去厨房找何婶,教给韩栋和韩雪如何做狼粮。它们最喜欢煮了半熟的下水和猪油拌饭,掺一点点盐巴。
韩栋和韩雪做的很认真,当疾风和闪电扑上来抢夺铜盆的时候,韩雪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一丝微笑,却接着又涌出了泪水。
当它们吃饱了以后,韩栋则趁机给疾风和闪电搔痒。
韩枫微笑看着,这是最好的疗愈。
韩枫转身进入灵堂继续守灵,他需要时间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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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只有烛泪做伴。
韩雪和韩栋去睡了,吴氏心力交瘁,也被韩枫劝回了房。
哀痛亲人是本分,但是不能过于疲劳作战,有自己守着就够了。而且他也不累,此刻,他正盘坐在毡毯,双目微合,双掌在胸前撘起,呼吸绵长。
近来,那股热流似乎强烈了很多,在胸腹和后背来回的激荡着,不时试图冲向头顶处,却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春夜,灵堂里飘来了淡淡的花香。
韩枫似乎能够听到花骨朵在绽放,花瓣打开的声音很奇妙,似婴儿沉睡时的呼吸,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哦,有几只勤劳的蜜蜂,在月光下不肯休息,忙碌着穿梭在花蕊之间,采集的花蜜。树叶沙沙,不断有抽芽的哔伯声。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与万物融合在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物我两忘中,韩枫双目在黑暗中睁开。
透过窗纸,隐隐的似乎天上泛起了微红。这时,疾风和闪电似乎在轻声咆哮,很低沉,似乎是在喉咙口压抑着的隐雷。
韩枫起身推门来到院中,呆住了。
天上又是一轮红月,这次的红月较雁门的那个夜晚更红艳了些,周边的彩云如血,在暗空中有几分妖异。
忽然,疾风和闪电的眼睛红亮了起来,似乎有两股红芒探向了深空。红月竟似乎一暗,只是瞬间有重新明亮。变化很细微,微不可查。
忽然,对面向粉墙出现了一副画面,边缘拢着青雾。
‘妈蛋!不能每次见到你,你都如淫荡的公猪吧?’韩枫心中大怒。
彼世韩枫正在卖力的沉浮着,韩枫竖起了中指,彼世韩枫兀自忙碌着,只有乌黑的后脑勺。不过,韩枫却能看到他的一只手也竖起了中指。
好辣眼!韩枫忍不住闭紧了双眼,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那片曾经属于他的那抹白腻。心里百味杂陈,一股酸涩冲上了心头。
须臾,书房里,烟雾腾起!
韩枫的喉咙里不由骨碌了一声,实在久违了,那股淡淡的烟草香。似乎听到了韩枫的心声,彼世韩枫坏坏一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上,“抽烟!”
“妈蛋!”韩枫忍不住骂了出来,“这样消遣祖宗真的好吗?”
彼世韩枫哈哈大笑:“我才是祖宗好不?逗你玩的感觉真好。知道我最喜欢后世的什么?就是这香烟,吸来万事无忧。接着!”
说着,彼世韩枫的手一抛,香烟径直飞来。韩枫下意识的一捞,却大惊失色。彼世韩枫也呆坐当场,眼睛瞪得老大。
‘发生了什么?’韩枫的手指上出现了一只香烟,足足愣了几分钟,韩枫哇的一声怪叫,冲入了灵堂,对着烛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就是这种久违的味道,韩枫不由泪水夺眶而出。迷离中,韩枫冲回了小院,大叫到:“把你手里那包全给我。”
彼世韩枫还未回过神,“方才放生了什么?”说着将烟盒抛了过来。
韩枫用手一接,竟是熊猫牌。
两个韩枫犹豫了半天,不知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神奇的事情。想了半天,韩枫惊道:“难道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位面宇宙竟是真的?”
彼世韩枫奇道:“什么是位面?”
韩枫晒道:“亏你已经在未来一年多了,竟不知道位面?
宇宙是多位面的存在,每个位面都有各自的特性,每个位面事实上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拥有无限的星域,无界限可言,有着它自己的自然法则。
每个位面都被密封在自己气泡似的晶壁系中,因此,位面与位面之间存在着一面无法触摸的位面壁垒。
但是,位面之间有很少的几个连接点,只有达到某种特殊要求的时候,才能够洞穿位面壁垒,到达另一个位面。
所谓学海无涯,我建议你去查查资料。”
彼世韩枫苦笑摇头:“我哪里有时间?自从发表了你上次传来的资料。学术界大为轰动,争论不休,有赞美的,有质疑的,还有谩骂的,谩骂最凶的就是那几个所谓的权威。现在的我,每日忙于到处讲座,也忙于与他们论战,有无数的人要应付,我已疲惫不堪。”
韩枫叹道:“世事如此,木秀于林,你就要有被风吹的觉悟。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父亲韩璆在永济县保卫战中不幸战死。他很正直,很勇敢,为了一份责任坚持在永济县这危城,令人心生感佩。我正在灵堂守灵,要不我带你进去看看?”
彼世韩枫沉默良久,轻拭眼角,叹道:“不必了,他是我和母亲心头永远的痛,我无法面对。再说,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他报仇!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力所能及之内,我会尽量去做。”
“不必了,我要回去那个世界!”
韩枫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渴望,来不及思索,径直冲向了画屏,合身飞起,扑了过去。
砰!画屏瞬间消失。韩枫的头部遭到重击,颓然落下,重重的砸在了地上。韩枫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疾风和闪电眼中的红芒倏然褪去,扑了过来。
半晌,眼睛里冒出了无数的金星,韩枫踉跄着站起,捂着头的手有些潮热,放到眼前一看,有些血点。
还好,头上的发髻起了作用。
举目四望,院墙依旧,月亮重新变得皎洁。
韩枫进屋借着铜镜草草的清理了伤口后,却开始了自责。
方才的自己实在是太自私了些,他和这个位面世界已经割舍不开,如果自己走了,晚晴怎么办?高冲几个兄弟又怎么办?
那些死难弟兄的仇谁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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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九龙山南麓,小南海西。
一个向阳的山坡,西边是长春观,东边是灵山寺。
九龙山上,松涛阵阵。长空中,有鹰在飞。
符彦伦带着彰德军全体官兵矗立在风中,死难者的家属、柏门学舍的学生,相州各界的代表肃立在周围。
“敬礼!”
唰!唰!唰!全体官兵右臂斜上伸起。
向阳坡被辟为了相州的烈士墓园。水冶镇工坊的工匠全部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别的县乡也来了不少劳力,其中有很多是自发的。
太行工坊的部份人没有来,他们在全力生产军备。
时间有限,韩枫动用了水泥。
山坡上是一座座墓碑,山坡脚下是一道长长的矮墙,矮墙上端刻着永济保卫战中死难烈士的姓名。每一个墓碑前放置着花圈。
韩枫先是介绍了此次战役的惨烈和将士们的英勇,他们的血没有白流,因为他们将几千个侵略者永远的留在了永济县。
最后韩枫总结道:“让我们记住这些烈士,他们是为我们苦难的民族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让我们的后代深深地缅怀,曾经有这样一批人,他们不畏契丹胡虏的凶残,毅然走上了战场。如果,将来打败了契丹人,我们不可忘记,正是这些烈士的鲜血,赋予了我们和平、幸福和安宁。”
韩枫挥舞着手臂,松涛相和。
“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接下来,符彦伦宣布了对烈属的抚恤政策。
每户烈属,除了发放比以往丰厚得多的抚恤金外,乡村户减免一成粮税,城镇户减免部分屋税,从商的减免部分商税。同时,烈士的遗孤全部优先进入柏门学舍上学,学费和住宿费由彰德军专项基金负责。
柏门学舍的新校舍正在紧张的改建中。
新校舍是原来太行羽绒厂和研究所的旧址。旁边的一家富户,将自己的跨院无偿捐献了出来。镇上的年轻读书人,听到柏门学舍招聘先生,争先恐后的报名。因为,他们都读过了韩枫在第二楼售卖的教材,成了格物学的忠实拥趸。
烈属们热泪盈眶。
这要是在以往,抚恤金也只是杯水车薪,还不一定够办丧事的。失去了家里的主心骨,也就是去了今后生活的希望。
现在,彰德军不仅给与了烈士巨大的荣誉,还解决了他们的实际困难,未来的生活,孩子的前途都有了保障。
符彦伦最赞叹韩枫的那句话:“决不能让烈士流血又流泪。”
永济保卫战中死难的民军、壮丁和弓手也作为烈士葬在了陵园,他们幸存的亲人同样享受烈士家属待遇。符彦伦很大气,“永济县死难者也是为了这个民族献出的生命,永济县被契丹人占据,他们失去了家园,相州给!”
永济县幸存的丁壮,除了补充第三都外,全部参加了水军。水军在这次战斗中可谓是大放异彩,只是人员不足。
他们全部分配了土地,在林虑县。林虑县这些年闹山匪,死去了不少人,也逃亡了不少人。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土地被州府收为公田。
永济县适龄妇女中没有了丈夫的,分配给彰德军官兵挑选,即使是那些丈夫被格毙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是,女人不可成为玩物,只能作为正妻。
至于女人,没有选择。在这个时代,没有男人顶门立户是活不下去的,总不能去卖笑吧,就别挑了。
军营里举行了隆重而热烈集体婚礼。
因为韩枫说了,越是战争年代,人们越要好好地生活。况且中原人口锐减,勇士们也需要有后代传承。符彦伦深以为然。
军营里欢腾一片,相州城里渐渐有了些微词。微词首先出现在儒生间的一些诗会和文会,渐渐在儒生间传播,又流到了坊市间。
符彦伦很满意韩枫的舍家为国。
不愧是自己看重的人,眼皮都没眨就将酒精又献给了彰德军,更何况彰德军的军备在很大程度上是太行坊在支撑着。
不能让这小子太亏了。
符彦伦决定补偿,之所以没告诉韩枫,是因为他还要等京城那边的消息。
不过,那个墓园真是神奇,竟然这么快就建成了,地面还那样平整却坚硬如石。赵迥跟他说时,啧啧称奇。
赵迥问过那小子了,那小子很欠扁,答案是,‘秘密’。这小子,不会是又鼓捣出什么神奇之物了。
但是,不能只欺负他一个人啊。
那小子既然不肯说,自己也就不问。窥探别人的独门绝艺可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做人不可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