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伏后,瑞阳城就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灼人的热度逼得树叶都禁不住卷起了身子,蝉鸣不绝于耳,仿佛在齐声声讨:太热了!
酷暑逼近,瑞阳城中的人们有些去了乡下庄子避暑,有些则选择泛舟湖上,期冀清粼粼的湖水能抵挡暑热的侵袭。
此时沈青荷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怔怔地看着泛出圈圈涟漪的碧绿湖水发愣。
严如玉死了。就在两天前的深夜,一条贪凉的银环蛇爬进了女囚室,将严如玉跟同牢房中的两个女囚都咬了。因为夜深,无人发现,等到天明时,狱卒才发现三个女人已命丧当场,而那条银环蛇也因为盘在窗口,被当场击碎了脑袋。
这一起意外事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让沈青荷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明明两天前严如玉才给她递了条子,托自己帮她把最钟爱的一个偶人带进牢里陪她。她才把偶人拿到手,严如玉竟就这样死了。
沈青荷对怜悯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像一朵开败了的花,悄无声息地落入泥中,就此尘归尘土归土了。
更让沈青荷无法释怀的是,好些事情都随着严如玉的死,草草收场没了下文。
赵妈背上了祸主的恶名,死得不明不白。逼迫严如玉卖身的严夫人因为没有了严如玉的指证,被放回了家里,也仅是落了个教女无方的名声。
好人如赵妈下场如此凄凉,而作恶的严夫人跟潘婆子却能仍旧活得体面。
这是个什么世道,沈青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青荷,酸梅汤冰得可凉了,快进来喝一口。你再不来,我可不给你留了。」文思鸾一手摇着罗扇,一手捧着瓷碗,恣意畅快,没有一点平日里大家小姐的斯文秀气。
她眼睛笑得眯眯的,指着坐在对家的女子说:「还是惟锦你有法子,连冰鉴都弄来了,不然我们今天哪能吃上这么些凉快的东西。唔~好凉~」一颗冰果子几乎将文思鸾的牙齿冰倒,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被称为惟锦的女子,削肩细腰,瓜子脸,一双杏眼生的是神采飞扬,眼中藏着精光,叫人一瞧便知道是个能干的姑娘。
而钱惟锦确实如此,她与文思鸾不同,钱家是经商世家,自十二三岁她便帮着钱老爷打理商号,是瑞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女掌柜。
沈青荷回过神,暗骂自己公私不分,既是同好友们出来游玩,又何必将自己这点子懊丧情绪展露在她们面前。
她忙退回船舱内,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酸梅汤,果真是爽口至极。
文思鸾笑嘻嘻地就挨了过去,拉着沈青荷笑着说:「青荷,我们三个难得聚聚,你就别不高兴,嗯~?」
沈青荷心中愧疚,忙故作轻松地说:「唉我哪有不高兴,就只是气今天秋实比我多吃了一笼虾饺。」
「一笼虾饺罢了,我请你吃十笼就是了。」钱惟锦从善如流地说。
虽然沈青荷从没说过严如玉之事,但钱惟锦消息灵通,便也猜到了沈青荷为此事忧心,故给她找了个台阶下。
文思鸾心思单纯,没分清沈青荷跟钱惟锦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就只是想起虾饺,她笑着说:「那我们去春和楼吃虾饺吧,他们最近请了个新的戏班,我娘说那小生唱得可好了,我们刚好瞧瞧去。」
「去听戏还是看小生?」沈青荷促狭着说。
文思鸾脸一红,抓起一颗果子塞进沈青荷的嘴里,佯装生气地说:「这么多吃的都塞不住你的嘴,当然是吃虾饺最要紧,要是有好看的小生多看两眼也不吃亏。」
三个姑娘正笑闹着,钱府负责划船的婆子忽然说:「小姐,岸上有个后生看着像是沈家的公子,一个劲地朝着咱们挥手,您看要不要过去?」
三个姑娘敛住笑,都朝岸上瞧去,沈青荷眯着眼,果真是自家小弟沈秋实。
钱惟锦提点她们把乱了的衣衫整一整,便吩咐婆子把船划过去。才刚靠岸,文思鸾就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对岸上的沈秋实说:「秋实,你怕不是长了一双顺风耳,知道我们要去吃虾饺,这才跟了来吧?」
沈秋实怔了怔,低头遮掩自己脸上的红潮,一把拉过施施然上岸的沈青荷,低声说:「你又在外头编排我什么了!」
沈青荷一脸无辜地笑着摇头,反问道:「你找我?」
沈秋实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谁要找你。」他指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说:「是骆大哥到家里找你,赶巧爹今天在家,不然人家骆大哥可要扑空了。」
「骆…骆大哥,你什么跟那个人这么熟了。」
「骆大哥见多识广,我们一见如故。」沈秋实说得义正言辞,仿佛跟骆言卿相识已久似的,天知道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沈青荷撅了撅嘴,看向那个装饰华丽的马车,嘀咕道:「好容易我今天歇息,这人怎么还巴巴地找到家去。」
她拉着一张不耐烦地脸踱步到马车,脸陡然一变,堆着笑半拉开车帘道:「骆推官。」
唉,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这也是顺应古话,可不能算是双面人。
骆言卿睁开双眼,笑着点了点头说:「打扰了沈捕快的休假,望见谅。不过事发突然,刚刚有人来报,说南郊吊死了个人,县丞让我们去看看,沈捕快上车来,我们边走边说。」
沈青荷一听有案子,自然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忙忙跟钱、文二人道别,便钻进了马车。
马车一路不停,直奔南郊而来,最后停在了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里。
沈、骆二人下车,沈青荷熟门熟路地带着骆言卿踏着一条小土路,绕过一块小池塘,就见一幢破庙静静地立在一颗歪脖树旁。
乍眼一看,这几乎被芒草包围的破庙就像一个旧坟头,而歪脖树便是它的墓碑。绕是日头正当头的午时,破庙旁又聚了十来个看热闹的村民,那破庙让人看着仍是觉得心底发毛。
在来的路上骆言卿便将缘由说了一遍,原是住这附近村的一对小情人趁着家中大人不在,便想来此处私会,哪想破庙上竟吊死了人,那男子当场吓得昏死过去,还是那姑娘跑回村里说了,这才报的官。
沈青荷在沿途留意了下周围的情况,这破庙极偏,离最近的村子都要三四里地,那对小情人跑到这来幽会,确实隐蔽。
二人拨开人群,不免听了几句村民们的闲言碎语。有说那两个小男女不知羞的,也有说狐仙来索命的,各种奇言乱语,沈青荷禁不住想,村民们的嘴比说书先生还能掰扯。
命案现场破庙的门都不用推开,斜斜得跨在一旁,像一块被细绳牵着的破布,风一吹就要断了似的。
二人还未进门,就闻到了股浓重的臭味。
沈青荷不知道该如何行容这种味道,就是觉得奇臭无比,熏得她几乎要把隔夜饭尽数呕出。这么大味道,那群村民还能站在这边看这么久,真真是奇人也。
「沈捕快,来,拿着。」
骆言卿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帕子,还贴心地给沈青荷备了一条。
沈青荷连连道谢,赶忙把帕子往自己脸上绑住,或许是骆言卿在帕子上撒了些特殊的香料,这帕子一蒙上脸,那股臭味像是消散了些。虽仍是臭,到底还能忍受。
这是个用来供奉狐仙的小庙,前后不过七八步的长度。里头的供桌早已塌了,连供奉的泥身狐大仙都没了头颅。两边的窗户早已被野草盖住,唯一的光源便是破庙顶上那几个盆大的窟窿。
顺着光源往上一看,竟是吊着一个人。只见此人脸上红的,白的,黑的各色的粉抹了一脸。一双眼睛往外鼓,好似想从那层薄薄的眼皮跳出来似的。舌头吐得老长,还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整个身子吊在一根绳子上,晃晃荡荡,就像纸扎店里的纸人。更绝的是,还有两只燕子在旁飞来飞去,整个场面异常诡异。
沈青荷数了数那人脚下的石头,又小心踩上供桌算了算高度。心中疑惑,好像这砖头叠得不够高。
「哎呦~这么远,可要累死我这把老骨头咯~」
破庙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一头瘦驴身上滑了下来。老人肤色黝黑,脸上的褶皱犹如刀刻一般,一纵一横仅是时间的手笔。沈青荷赶忙上去搀扶,却被老人嫌弃地拍开手。
老人瞪着眼说:「我又不是走不动了,用得着你这小丫头来扶,拿着。」
沈青荷嘿嘿直笑,接过老人手中的木箱:「我这不是怕这地上的石头不长眼,膈着成伯您的脚嘛~」
「臭丫头,小嘴真会说话。」老人打眼瞧见骆言卿,就对沈青荷说:「那个就是新来的推官?」
沈青荷点头称是,像两人说道:「成伯这位是骆言卿,骆推官。」又对着骆言卿说:「骆推官,这位是县里的仵作,成伯。」
「成伯,小生有礼…」
骆言卿一个揖还没拜完,就被成伯挥手打断了:「搞那些虚礼作甚。」成伯拿出白布将口鼻捂上,指着房梁上的人说:「还愣着干嘛,赶紧把人放下来,难不成还要我动手吗。这么大热的天,再不验就臭死了。」
虽然在场三个人属骆言卿官阶大,可成伯是老前辈,骆言卿自然不多言,跟沈青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从梁上弄了下来。期间成伯边看边摇头,边骂二人蠢钝,边嘱咐他们细心些莫把尸身碰坏了。
想那骆言卿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肯定没受过这等待遇。沈青荷虽然平日很看不上这位骆推官,却也忍不住帮他辩解两句,虽然收效甚微,但成伯好歹也就没再骂骆言卿,都冲她来了。
梁上人的尸身在地上摆好,成伯对尸身恭敬地念了一段往生咒,便开始了验尸。
别看成伯年纪大了,手脚却很是利落,没过多久便将尸身检验完毕。
「初检死者两眼闭合,嘴唇乌黑,口开,舌出齿门三分,死状与颈部喉下勒痕相符。周身无外伤,初判为缢死。」
沈青荷不畏恶臭,蹲在一旁抬起死者的手左右看看,疑道:「成伯,您看他的手,没有一点儿伤,是不是有点奇怪。」
成伯点头:「按理说这人在断气前是该扑棱两下的,他这个确实有点太干净了,先拉回义庄再探。」
尸身勘验完毕,沈青荷找来邻村的村长,托了两个壮丁找来一辆牛车把人驮回义庄。自己则跟骆言卿在破庙极其周围勘察,忙活了好一阵,没找到什么可用的物证。
二人本想从尸身身上找寻线索,等赶回义庄却被告知成伯已赶往花城,听说是花城的码头起了大火,死伤无数,邻近周边的仵作都被征召去验尸。
二人看着那副妆画得跟鬼似的发臭尸身,只觉得头疼。
骆言卿道:「没了仵作,这尸身可怎么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