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的家具少得可怜,除了对门靠墙摆放的一张雕花木床,只剩下一套看不出材质的桌椅。一盏烛台立于桌上,因为没人修剪,只剩下了黄豆大小
的烛火,艰难地抵挡着黑暗的侵蚀。
抖动的烛火,昏黄微弱,照得几步之外的雕花木床,床影晃动。
一阵山风穿过敞开的窗棂,卷起床上的帷帐。起伏的白色纱帐,有一大片血迹,如雪地中红梅,随风起舞,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激着来人的神经。
帷帐之下,一张灰惨惨的脸若影若现,在昏黄的光线映照下,好像一颗头漂浮在帷帐间。
这张脸,沈青荷是认得的,可不就是今早见过的王永锡么!
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沈青荷心里咯噔一下,三年来她去过的现场不少,可出了人命的…今天还是头一遭。
「沈捕快,你怎么了?」骆言卿施施然地从沈青荷背后走了过来。
沈青荷回过神来,怕骆言卿瞧出她心虚,故作镇定道:「哦没什么,骆推官,房中见血了,我先进去看看。」
骆言卿闻言脸色变了变,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劳烦沈捕快了。」说完,想想又改口道:「咱们还是一块进去吧,万一有事还能有个照应。」
沈青荷也分不清这位少爷是为了面子,还是真心想调查,反正身边能有个喘气的陪她进屋,也总好过她单枪匹马进去强吧。
就这么的,两人一前一后,由沈青荷打头,推开了屋门。
门才开了一半,忽地身后又吹来一股凉风,桌上那支苦苦挣扎的烛火受不住,突突挣扎两下,熄了。
刚刚还觉得亮堂堂的月光,撒进屋里,落在床中的王永锡身上,白惨惨的竟透出了一股子阴森气来。
沈青荷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才意识不知什么时会出了一层薄汗。她边在心底默念着诸天神佛,边点上了蜡烛。
火光跳动两下,终于立在了蜡烛上。骆言卿非常自觉地接过了烛台,沈青荷瘪瘪嘴,壮着胆子靠近了雕花木床。
拉开白色的帷帐,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熏得沈青荷腹中酸水直冲上喉头,她梗着脖子强压下了这股子恶心,这才没在骆言卿面前吐了出来。
雕花木床内一大摊血迹喷溅在内侧,甚至还有不少血迹透过了帷帐,在背后的墙上留下了斑驳的暗红色。
王永锡直挺挺地躺在床边,脖颈上插着一根牡丹缠丝金簪,簪子没入约有三分之一,想来那一滩血迹就是从这来的了。
沈青荷伸出两指在王永锡鼻下一探,回头对骆言卿摇了摇头,表示人没气了。
骆言卿拿着一方丝帕捂住口鼻,凑到床前,低声道:「咱们是来晚了一步,只是还以为死的会是严小姐,不想躺在这的却是王永锡。」
沈青荷叹了一口气,为王永锡合上了没闭紧的双眼,发现他的身子还没冷透:「身子还有些温,看来遇害不久。」
她又掀开盖在王永锡身上的锦被,不由得一愣:「这…」
原来锦被之下,王永锡赤条条的未着寸缕,沈青荷本能地想避开眼,却想到自己现在可是个捕快,便又硬着头皮看了过去。
「我来看看,沈捕快你帮我拿灯可好?」骆言卿把灯塞进沈青荷的手里,自己拉开了锦被。
他把尸身前后看了一遍,对沈青荷道:「王永锡手腕,脚踝都有绳索捆绑的痕迹,其他地方未见伤口,想来他是死于这个簪子之下。」
「绑起来行凶…凶器是个簪子,看起来像是由上往下扎进去的。」沈青荷皱着眉,又道:「可是他怎么光着身子呢?」
「额..」骆言卿挠了挠腮边,笑着说:「看起来像是在行房的时候遇的害。」
「行…行房…」沈青荷到底是个大姑娘,对此等房中之术定然是不了解的,她虽尴尬却也不得不问:「行房要绑着手脚啊?」
她既好学,骆言卿也不吝啬,正色道:「不,束起手脚只是增加闺房情趣的一种方法,还有些人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呵…」沈青荷干笑着打断了骆言卿,脸臊得都红了。
唉,他们孤男寡女的,深夜共处一室,虽还有个王永锡的尸身在旁,说起这个还是挺尴尬的。不过,骆言卿到底是纵横情场,连这些事都知道,真够见多识广的。
沈青荷又道:「行房时被金簪所杀,说明凶手与他是熟识的。他来到这里是带着严如玉来的,如今严如玉不知所踪,她会是凶手吗。但是,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怎的会这些东西。」
骆言卿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大家闺秀是真,清清白白未必。还记得潘婆子提过的红豆宴吗?那可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魂窟。此宴会每年于立秋后七日举行,连开三天,有喝不尽的佳酿,吃不完的珍馐,更有看不够的歌舞,可谓奢华至极。」
他顿了顿,看向了沈青荷又道:「除此之外,红豆宴还从各地搜索了一批色艺双绝的佳人,从中选出魁首,美其名曰绛云仙子。」
「这绛云仙子,就跟杨柳巷中的花魁是一个意思么?」沈青荷忍不住猜测。
骆言卿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沈捕快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沈青荷没理会骆言卿这不走心的称赞,右手紧紧团成一个拳,狠狠砸向雕花木床:「潘婆子跟严夫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怎的生生把严如玉往火坑里推!」
骆言卿淡淡地说:「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卖儿卖女,莫说是像严如玉这样被抱养回来的孩子,哪怕是亲生的,被父母当作工具也是常有的。」
沈青荷沉默了,正如骆言卿所言,这世上有多少父母为了一己私欲将孩子推入了深渊,有多少惨剧皆是因为父母种下的恶因。
叹了一口气,她将目光投到了尸体之外,她翻箱倒柜,里里外外,将这座小别院几乎找了个底朝天,折腾了好久才回到了事发的厢房。
她坐在门槛上,用袖子粗暴地把额头上地汗珠擦掉:「哪都找过了,不见严如玉,她会去哪儿呢?」
骆言卿看着门槛,皱了皱眉,还是撩起袍子坐在了沈青荷的身边。
「畏罪潜逃了吧,哪有人杀了人等着被抓的。」
沈青荷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并不认同骆言卿的推断:「可她的行李都没带走,哪有人畏罪潜逃是两手空空的,严如玉再慌张也不会这么傻吧。」
「嗯…」骆言卿的下巴抵住了扇骨,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说:「那会不会,寻了短见?」
沈青荷怔了怔,望向了天边闪着微光的太白星,久久才说:「骆推官,如果你是严如玉,你现在会做什么呢?爱人反目,母亲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她应该很绝望吧。」
「比起绝望,更多的应该是愤怒。」骆言卿用眼神示意了横尸在屋内的王永锡:「里边那个,不是极度愤怒,又怎么能把簪子扎得那么深。」
沈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既然都已经杀了一个,再杀一个对于她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了。」
「什么什么?沈捕快你的意思是?」
「严夫人。」沈青荷对上了骆言卿的眼睛,眼神中的笃定闪闪发光,她语气急迫地说:「严如玉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严夫人,骆推官您想,从小到大严夫人对她应该都称不上好,又把她推到了红豆宴上去卖身,而今又找了王永锡来杀她。新仇旧恨,严如玉又岂能轻易放过严夫人?」
骆言卿道:「沈捕快此言倒是有些道理,算算王永锡被杀到现在,应该也有两三个时辰了,这么算的话,严夫人怕是要出事了。」
说至此处,二人觉得事关重大,忙唤来车夫,驾着马车疾驰回城。
鉴于严如玉一案情况严峻,沈、骆二人决定分开行动。沈青荷前往严府,而骆言卿要去县衙将此事报给县丞。
沈青荷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论起冲锋陷阵她定是不落人后的,而官场交锋,这里头弯弯绕绕太多,骆言卿肯定是比她要适合百倍的。
一路风尘仆仆,沈青荷可算是到了严府,可这里的事态发展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此时天方有亮光,时间尚早,但严府却是围了不少人。若要仔细看,这些围观的人中不少连眼角的眼屎都还没抹去,一看便是刚睡醒不久的。
沈青荷暗暗咋舌,这些街坊们看热闹的劲头是不是也太热烈了。
她挤进了人群,勉强凑到前边,才明白,街坊们这么“热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见严府的大门口,众人视线的中心,一身血衣的严如玉竟是拿着一把刀架在了严夫人的脖颈之上。一旁的丫鬟,婆子,管家,家丁,十来口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喊着报官,有的劝着严如玉,有的干脆捂着胸口扑到在门槛上。严府俨然成了戏台,台上闹得越大,台下看得越有趣。
沈青荷心下大叫不好,她小心拉住一旁的妇人,脸上堆笑问道:「阿嫂,这是怎么回事啊?」
妇人一边盯着严府,一边瞥向沈青荷道:「嗯?你刚过来吧。我给你说啊,刚刚严家小姐一身是血的回来,这狼狈了,还沿路挨户的敲门报信。大家伙不明就里,就跟着到了严府。哪想啊她就待在门口不进去,硬是把她娘叫了出来。严夫人一听女儿回来了,挺高兴的出来迎人,那严小姐便抽出一把匕首就架在了严夫人的脖子上。」
妇人连说带比划的,跟说书似的,把这段劫持说得绘声绘色,她接着说:「然后严小姐就朝着我们嚷嚷,说什么严夫人不是好人之类的疯话。」
沈青荷一听,登时明白严如玉回来的目的,怕不知是要杀严夫人这么简单。还是要让她名誉扫地。
沈青荷又问道:「阿嫂,你为什么觉得严小姐在说疯话?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呢?」
那妇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将沈青荷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说道:「哎哟哟,这位姑娘是刚来咱们瑞阳县的吧。咱们全瑞阳城的人都知道,严夫人那是何等的高贵,品性是万中挑一的,县里的夫人小姐们对她都是极佩服的。我倒是觉得,严小姐啊,保不齐是被贼人糟蹋了,这脑子呀,啧,怕是疯了。」
这时几个围观的旁人也纷纷对妇人的观点表示了支持,沈青荷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街坊们不知晓内情,自然不会相信严如玉的一番告白了。况且此时,严如玉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不稳定,与之相比,虽然被刀架在脖子上,仍泰然自若的严夫人,哪个更值得信任,答案不言而喻。
沈青荷怕再拖下去,严如玉一时崩溃,又要出事,忙挤到了最前排。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不要被她这伪善的面孔给骗了!」
严如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愤怒地朝着底下的人吼道。
严夫人沉着声音,表情哀伤地说:「如玉,你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我们先回家。你是娘一手拉拔长大的,娘虽平日待你严格,可又怎会让你受委屈而不顾。」
这番话,严夫人说得情真意切,在场的不少看客被严夫人适时展现的母爱所感动,而个别婶娘更是偷偷拭着眼角。
严如玉将手中的刀紧了紧,冷笑道:「哼,刘金枝,你让我受的委屈还少么?从小到大,你就没在外人面前抱过我,亲过我。我每天一睁眼就是弹琴,读书,稍有一点不如你意,便要遭来一顿毒打。可这些我都认了,我也觉得你是为我好。但是…」
严如玉眨掉眼眶里的泪珠,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但是你把我带到红豆宴上卖了,你把我卖了!我那时才十四岁,我伺候的第一个男人的岁数比你要大多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待我的吗,伺候完那个男人,我几乎三天下不得地去。」
说到此处,严如玉几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她泪眼婆娑,眼泪几乎把她的视线都盖住了。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把把利刃,将她剐得体无完肤,痛不欲生。
可她还是要说!也必须要说!
「后来,王永锡出现了,我是喜欢他的。想着要是能跟他过,我这辈子也就不用活的像你手中的偶人。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被你买通了,就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把我杀了。」
众人皆被严如玉所言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严夫人却仍是冷静,她喝道:「如玉,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也不能信口雌黄,扯这些话来污蔑我!」
「是啊是啊,严夫人平日的为人大家伙都看得清清楚楚,严小姐这话说的,难不成是怨严夫人不让她跟王永锡在一起,在报复罢。」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中附和道,沈青荷一看,竟然是潘婆子。好呀,这两个妇人沆瀣一气,严如玉哪里能招架得住。
果不其然,看热闹的街坊们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所言大多是严如玉被一个男人迷了心性云云。
严如玉慌了,她急道:「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信我!」
可不想,她的着急在众人眼里看来更像是无计可施,恼羞成怒,心中对严夫人更是相信了几分。
严如玉眼神愈发慌乱起来,一把匕首握得颤颤巍巍,刮得严夫人的脖颈渗出了血来。
沈青荷怕再这么下去,严如玉将要崩溃,她忙几步上前来,喊道:「我信你,严如玉,我相信你说的话!」
「你…你信我?」严如玉像是抓到了一只浮木,眼中眸光闪了闪。
「是,我信你!」沈青荷慢慢地往前挪着步子,在离严家母女仅有两三步的距离前停了下来,尽量让自己露出一个笑,放软了声音安抚道:「你先别激动,我是县衙里的捕快,我姓沈…,你有什么冤屈尽可与我说,我可以帮你调查。」
「你帮我…调查?」严如玉轻轻地重复。
「嗯,其实我…」
「哼哼,调查什么呢?」严夫人突然阴恻恻地说,她压低了嗓子,用只有她们三人才听得到的语气说:「我可是圣人亲封的诰命,知县都动不得我,你一个小小的捕快,又算什么东西。查,你们能查到什么?你们什么东西都查不到!」
沈青荷没料到严夫人竟会说出这番话,她竟像是要故意激怒严如玉似的。
她倒也无惧严夫人之恐吓,扬声道:「凡做过之事,必有痕迹,刘金枝你若真是不怕,不妨我们到堂上解释一下,为何王永锡家中会有一方署名金枝的帕子!」
「有…有证据?能证明他们有勾结?」严如玉的颤声问道。
「光有证据不够,怕是还需要你这人证。」一道带有独特京师口音的男生自人群中响起。
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来人身上,只见骆言卿昂藏的身子自人群中缓缓出现,他温和浅笑,飞扬的凤眼微微眯起,此时的他就像天边新升的旭日,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骆…骆推官。」
你可算来了,沈青荷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可不知怎得的,此时见着骆言卿,她竟是有了放心的感觉。
「还有我们呐。」刘福庆也紧随其后,一张方脸上写满了严肃,他指挥着其他几个捕快将严府围了起来,对严家母女说道:「奉知县之命,特来将严如玉抓捕归案,严夫人也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罢。」
「我…我凭什么…」
刘福庆摆摆手:「严夫人无需多言,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有什么您去堂上跟县令说去吧。严小姐,你刀还不放下吗?」
严如玉忙不迭把刀丢在了地上,嘴上不住地说:「能查就好,能查就好…」
眼看情势已定,沈青荷眼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人头在偷偷摸摸地往人群外拱。她忙跟刘福庆道:「刘捕头,那潘婆子也是帮凶。」
刘捕头笑道,低声说:「别怕,跑不了,弟兄们都在那等着了。」
终于太阳露出了脸,沈青荷松了一口气。
「沈捕快辛苦了。」
「骆推官辛苦了。」
沈青荷看着骆言卿,头一回觉得,骆推官竟也是可靠的。也许跟他搭档,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想到这,她不禁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