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走到防洪提,看见水陆转运使陆丰泽陆大人正在太阳下带着人检查堤坝,脸色铁青,随侍的人都低着头瑟瑟发抖。
江都府处于长河入海口,在海水和河水的双重作用下,形成了沃野千里的肥沃的良田,是北宋最大的产粮区,养活北宋三分之一的人口,旁边的南唐一直对这个粮仓虎视眈眈。
陆丰泽心里忐忑不安,他已经在江都府当了三年的水陆转运使。
虽然这几年来风调雨顺,年年不需要放库水调灌,但他依旧小心翼翼,害怕防洪堤出问题,于是年年都找人修理,每月都会安排三次让人去检查,可是这防洪堤依旧出问题了。
他本是不信这防洪堤会出问题,于是自己来亲自勘察。到了河边,看见这些被冲坏了的防洪堤,陆丰泽泪水都要出来了。
他仔细检查,发现这冲毁的地方分明就没按他的标准修建,他又去看了其他地方,依旧是滥竽充数,这要是真的发生洪灾,这次防洪堤被冲毁,这江都府几十万的人都要闹饥荒。
陆丰泽浑身发凉,他从小小的水吏做到今日的水陆转运使,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他家里颇有钱财,且当年他满腹诗书,誓要为国家效力,但无门路,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现在这样的论才举人的考试,那是都是论品举人。他家中有钱却无势,只得花钱买官,在江都府的龙川买了个小小的水吏一职。他踌躇满志,就像立即就要飞黄腾达了一样。
可是随后好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领了几年的闲职,一事无成。他日日躲在家中专研水吏,学识一天天精进,但心却一天比一天凉。到第十年时,他都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没出路的时候,去江边排解,长河蜿蜒,奔流而去。
在这宽阔深厚的大河中,他看出了端倪,河内泥沙淤积,河提年久失修,若不疏浚河流,修理河提,来年秋汛要是恰逢连日大雨,龙川必有大灾。
他当即找了守备,恳请出面治河。
守备先是不肯,不管他怎么劝说都是不许,他拜访了很多人,都不得其路。
奔波了几个月,就在他被人拒绝郁郁不得志的时候,龙川下了一场大雨。大雨铺天盖地,连下了好几日,龙川附近低洼的良田全都被淹了,他看到了机会,联合被淹的农户,一起上书守备。
十几年风调雨顺,人民生活富贵有余,人丁繁盛。守备自是不信,但见陆丰泽说得声泪俱下,又想着那大雨的确也毁了不少农田,他犹豫了。
之后,守备到府衙问了问库里有多少余银,见余银颇丰,修修河堤也算是未雨绸缪,便上报给了当时的水陆转运曹寅大人。曹寅大人勤政爱民,难得的好官,便准了他,拨了笔款给他,并让他全权处理此事,疏淤修坝。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热火朝天的开始张罗疏淤修坝,他先找了几个有志向的读书人,他们一起商议,决定先四处向老百姓宣传疏浚河流,修筑堤坝的利弊,获取江都府百姓的支持。
随着一个多月的宣传,百姓们都明白了为什么要疏淤修坝。他稍微提高了工钱,更是得到了龙川大批百姓的支持。一到水枯时节,他便组织民丁开始一面疏浚河流,扩宽河道,一面修筑河堤。
看着那河道半通,挖出成山的底泥堆积在水里,看着那些正埋头苦干的百来人。人手不足啊,他一家家登门拜访,有人建议他去求曹大人以徭役的名义召集更多的人马。
他觉得不可,召徭役不是小事,不能用在此处。于是他依旧家家户户登门拜访,请求大家清理河道,不然来年暴雨,河流堵塞承不住这么多水,堤坝又没来得及修理,身后的万亩良田都会被淹了。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一人之言,谁也不知道来年会发生什么事。
他又去求曹大人,曹大人怜他忧国忧民,又拨了一笔钱给他。他再次提高工钱,又勉强招来了几十人。
某一天,做工的人说:“陆大人,您在龙川长大的,又在这龙川做了十年的水吏,我们都知您的为人。我们这些人虽然没文化,但也晓得挖河治水的确也是有利于子孙后代的好事,而且连曹大人都支持您,既然如此,我们便也来了,同您一起。”
他看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长河,挽起袖子,扛上铁铲,拎起竹筐,如同眼前这些工人一般,埋首河床。每天都很辛苦,这长河把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生生磨成了能为陛下顶起一小片天空的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看着自己满是厚厚的死茧的双手,看着自己黝黑的皮肤,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衣服鞋袜,看着这些辛勤劳作的人,还有那些送餐饭和水的妇女儿童淳朴的笑容,他发誓一定要死死地扎根在这片河床,这个名叫龙川的土地,他的家乡,他发誓一定要把河道里的淤泥清出来。
乡民们也知道治水通淤是为大家好的事,曹大人亲自出面说治水利于子孙后代,于是渐渐的又有人愿意去干了。先是小孩子会来河坝玩耍,帮着铲一锄泥,搬一块石头,大人也开始在闲下来没事时,过去看一看或者挖一锹泥。
后来,渐渐的龙川的男人们,他们拿起了铁锹,随后是,老人,小孩,女人,他们清晨聚到了堤坝上,拿着铁锹,挎着筐子,一边一锹一锹的挖着,一边和相熟的人聊天。中午饭时回家休息,吃完饭到了气温适宜时,又来到河坝。有一天竟出现两队人一边骂一边挖,他看得目瞪口呆。时不时也有人吼一两嗓子,这河坝里出现了欢歌笑语,守备府吏脱下了官服,女子换下了襦裙,年迈的老人、稚嫩的孩童巍颤颤地捡起河边的小石头,一步一停的搬到一边。龙川的人团结在一起,用双手和汗水保护自己身后的家园。
他热泪盈眶,意气风发,壮志昂扬的带领众人干了两个月,疏通河道,挖出河底淤泥来加固堤坝,再和众人检查堤坝,修复损坏的堤坝,加固已有的堤坝。
到了年底,他把龙川的河提河床调理得顺顺当当。次年春天,龙川上游连日暴雨,龙川却河道通畅,他还是不安心,又求着曹大人,加固了河提。等到秋洪来临,浅滩变成了大江,长河下游沿岸无一不遭受洪灾,唯有龙川安稳无忧。因为河道畅通,连带上游的江都府首府都平安无恙。天子知晓了此事,龙颜大悦,圣谕传达全国,点名夸赞江都府治河有方。就连南唐皇帝也以江都府治水为例,整改了金陵水域。
曹寅农民出身,因科举一举夺魁得了圣上赏识,后来多年沉浮,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他看着陆丰泽,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他把陆丰泽引荐给江都府的各个家族,又叫他参加科举考教经纶。
陆丰泽通晓政局,又满腹经纬,且在这治水方面做过实事,在科举中脱颖而出。
曹寅大人对他的才学满意至极,正值江都府邢狱使调任,感慨其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又身怀救灾济民的慈悯心,力排众难,请旨任命他为邢狱使。
陆丰泽知道曹大人因重用他,受了不少弹劾,所以他更加兢兢战战,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为这块叫江都的土地付出。他怕自己对不起曹大人的栽培,对不起圣上的看中,他必须要做的更好。
三年前,曹大人调任升迁,他顶上成了江都府的水陆转运使。
眼看只要这期做得好就能上调中央,现下却出了这番事。他不敢忤逆不报,只得查明实情,上书直陈,甘愿领罚。
容止看着愁眉苦脸的陆大人,快步向前躬身行礼,“陆大人…”随即又看向这坍毁的堤坝,“这…”
“唉…容大人…”陆丰泽皱着眉,甩了甩衣袖,声声叹息。
“这…”容止看着防洪堤上的糟糠,又看了看陆丰泽,欲言又止。
“唉…”陆大人叹了口气,领着容止上前一起查看。
“这…这居然用了这么多糟糠…这…这…明明是我当年看着修的啊。”陆丰泽多胸顿足。
随即,陆丰泽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劫后余生地道:“幸亏发现的早,要是遇见大洪,可不止这身后几个村庄被毁,这长堤竟然都是滥竽充数,要是…要是…”
“要是大洪,恐怕这江都府都会被毁了。”容止皱着眉,接了陆大人的话。
“本官已上报了朝廷,估计两天后就会有人过了巡查,这一段防洪堤均有问题,本官也已经派人去查了江都府其他各地的防洪堤,巡使到时,应该也就知道结果了。”陆大人满面悲伤,泪流不止,“我陆丰泽对不起陛下的重托啊,本想给陛下一个富饶繁荣的江都府,可却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一钧之器,难盛江海。”
陆大人留下容止,独自失魂落魄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