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悠长而嘹亮的鸡鸣唤醒了沉睡的威远堡。
对刘保中和他的一家来说,这声再平常不过的鸡鸣,无异于宣布了一种新生活的开始。而第一个起来的人,就是他的媳妇段氏。尽管屋里的一切早就准备好了的,但多早收拾得中了自己的意,多早伺候着他们爷儿们睡下,自己再躺下来的时候依然很晚。尽管如此,段氏还是很早就起来了。往日里,天不亮的时候她就起床梳洗,然后洒扫庭除。完了,便生火做早饭。在灶火洞里炖一碗罐罐茶,早早地端到公公的床前,伺候着他趴在被窝喝了,然后再给他端来洗脸水。就是在公公逝去的日子里,有好几次她也是这么做的,鬼使神差地把罐罐茶送到公公的房间,看着那空空的被窝,只得黯然退出来,然后再端给自己的丈夫。可这样的日子毕竟太短了,算起来连一个月也不到。有好多时候保中都在威远堡度过的,因为他是天佑德的人,而且是一个天生的品酒师。可是今天,丈夫再也不要一个人独处了,段氏的心里就有了些欣慰。然而,待她梳洗好了,将屋里打扫干净,生好了火盆子,就无事可做了。她想做饭,想炖一罐罐茶给自己的丈夫,但没有炖茶的家私。多少年来,她一直这样伺候公公,可从来也没有细心地照料过自己的丈夫。丈夫和两个孩子依然睡着,且睡得很香。她就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替他们掖好被子,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方她从小就照着的小铜镜。她照见自己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心想或许是昨天一路风给吹的,或许昨夜里闹得太晚,不曾睡好的缘故。她用手摸着昨夜自己盖过的棉被,暗暗地笑自己竟然受不得一丝富贵。算起来她也可以说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但过去的生活再也无法找到,甚至连感觉也没有了,只留下了回忆,甚至连回忆有时候也模模糊糊。她已经习惯于乡下的日子,习惯于过那么一种粗衣淡饭的俭朴生活。在石窝的时候,她经常盖的是一床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陪嫁的褐被。
十几年来,头一次盖上棉被,倒使自己一夜辗转,睡不安稳。她跟丈夫说了很多夜话,包括后悔没把自己的那床褐被带来。为此保中还笑她呢,笑过之后又说,他也一样,家里的被子盖惯了,刚来威远堡那几个晚上,自己也睡不着。幸好这事儿已经翻过去了,一家人又到了一块儿。
其实段氏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女人。小时候家里横遭变故,一夜之间值钱的东西和埋在地下的财宝让人抢劫一空,从此败落。甚至她爹和她的新妈,都是因为那场变故而死于非命。新妈待她不薄,新妈是为了护她才被人一刀杀死的。到如今,她还清楚地记得杀她新妈的人的那张脸。她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次,这张脸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老实说,这张脸并不难看,但在噩梦里却是那样的狰狞,那样的令人恐怖。当时,是一个受了伤的少年撕下了那个人的面具。最后,也是这少年把她送到了她的生身母亲的身边。她回到乡下家里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被土匪掳上了山。土匪留下话要母亲用三百元现洋去换。母亲没钱,就去求家里人。但家里人却说了许多父亲的坏话,说是父亲出卖了段家,还要等他回来后给他动家法。母亲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乡下的老家过的,又没人愿意帮她,所以,硬是没能赎出父亲。后来听说父亲在给土匪做饭,再后来又听母亲说父亲死了,而且死了有很长时间了,最后连尸骨也没有找到。母亲只好领着她收拾了些父亲以前用过的东西,在一个荒坟滩里葬了。因为母亲知道段家的人不会答应让她和女儿把父亲的遗物葬在祖坟。
段氏清晰地记得,她和母亲埋葬了父亲的遗物并为他造了一个坟堆回到家里的那个夜晚,正好是那年的除夕之夜,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别人家过年的爆竹的声音。这以后的日子,她一直陪着母亲,这也是母女二人在一起过的最长的日子,两个人一块儿忍饥耐饿,相依为命。后来,直到她出嫁的时候,家里也只剩下一床破被子和一条毛毡了。母亲变卖了自己最后的首饰,给她织了一床褐被,算是给女儿的陪嫁,而自己却连那床破被子也舍不得盖,常常盖的是一条毛毡。三九严寒的日子里,母亲便将炕煨得热热的,又揭开炕板,刨出暗红的火,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在发烫的炕板上……段氏深深地知道那种赤身盖着毛毡睡觉的滋味。母亲在她出嫁时陪一条褐被,这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很体面的,也是很风光的。因为有的人家连条盖的毛毡也没有。
——何止如此,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庄里找不到一床被子,就像是一个笑话,任谁也不会相信的。但在那饥寒交迫、屡遭兵燹的河湟两岸,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一到了晚上,七八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呈放射状的睡觉,中间只盖一条破毡。如果把这遮羞的毛毡拿掉,那活脱脱是一个肉做的轱辘。俗话说,某某跟某某合穿一条裤子,明显地含有贬义,但也喻亲密无间。那时候,夫妻只有一条裤子,男人出外,女人在家;女人出外,男人在家的比比皆是。如果将这句俗语比喻那时候的夫妻关系或者窘迫,那是再贴切不过的了。段氏最遗憾的是她到刘家没过一个月,苦命的母亲便在孤独中去世了。自己没能为她置一床新被子,而看着她就盖着那条盖了几十年的破被子离开了这苦难的人世。至今想起来,仍然泪落如雨,不能自已。
段氏看着窗纸发红,知道天气已然冒出了东山头,便信步走出了房门。猛然间便觉得一股子酒的香味被早晨清爽的风扑面送来。段氏紧走几步,轻轻地打开了大门,觉得那酒香越发的浓郁起来。她觉得自己都有些微微的醉了,而这种奇特的感觉促使她不自觉地向着那条窄窄的巷子深处走进去。段氏一直走到一个大大的院落的时候,方才清醒过来,方才觉得自己的可笑——她想,自己虽然一直待在石窝,但也做了二十年郭家的人,也可以说是天佑德的主人了,却被一阵酒香吸引着在巷子里寻根溯源,岂不叫人知道了笑话。想到此处,段氏笑了,摇了摇头,依旧踮着一双小脚,一步步走出来,一直走到大路上。段氏手搭凉棚,迎着初升的太阳望过去,心里便升起一种久违了的伤感。在太阳温暖而又刺眼的光晕里,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童年,便禁不住热泪盈眶。要知道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看见过威远堡的太阳了,如今乍一看到,不得不使她感到亲切,甚至感动。她紧走几步,来到了西门口停下来。她不想走进西门,她觉得西门的阴影太过沉重,虽然她在昨天已然穿门而过,但她仍然鼓不起勇气走进去,走进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城堡。威远堡虽然留下了她少女时代的记忆,但却也是她的伤心之地。她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也没有足够的心理空间去承受早已烟消云散了的过去以及那份阴影。段氏就这样在西门口呆呆地站着,透过西门,泪眼婆娑地看着鼓楼掩映在一片晨曦雾岚之中;透过西门,泪眼婆娑地看着街上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的行人。
段氏忽然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她多少次梦见的鼓楼就是这样的情景……段氏擦干了眼泪,再回到家里的时候,见丈夫已经起床,便问了声“起来了”,就过去把刘梅刘松姐弟也叫醒。
刘保中草草地抹了一把脸就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工夫,手里提着一个瓦罐子进来,放到火盆子上。这时刘梅刘松也已洗了脸,抱着火盆子烤手。刘松看到瓦罐里的羊肉杂碎就嚷起来,馋得直流口水。这时,保中已将火盆搬到炕上,挨着桌子放好。刘松见状,早跳上炕去,趴在桌旁等待。段氏见刘松如此,知道他已经饿了,赶紧切了从石窝家里带来的馄锅馍和碗筷一齐摆上了桌子。正在这时,屋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进来说:“二哥,吃早起呢?”段氏拿着勺子和碗回头看时,却是连城。
“二嫂。”连城问。“他四爸!”段氏连忙让连城上炕坐。连城也不客气,脱鞋上炕,坐在了刘松的旁边,拍着刘松的脑袋说:“松儿,你说说,威远堡好不好?”
“好,比我们石窝好多了。那个大门,圆得就像我三爸泥的坑洞门。”刘松回过头看着连城说,听得连城笑出了眼泪。
“这娃娃,那是城门。真是的,哪儿有那么大的炕洞门呀。梅儿,你说说,威远堡好不好?”连城又问一直站在炕沿底下的刘梅。
“好着呢,四爸。”刘梅笑了笑,回答说。
“几天不见,都长这么大了。而且越长越稀奇。”连城夸赞道,“怪不得你大放不下你们,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可惜我太粗心,没给你们带来礼物。等吃完了早起,我就领你们到街上买东西,好吗?”
“好。”刘松听了高兴地拍着手说。这时段氏已分别舀了碗放在桌上,刘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一只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看,给你四爸也不让一让,连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保中看着刘松,有点生气地说。
“哎,没啥。这孩子倒是个爽快性子,我喜欢。”连城看着刘松吃饭的样子,又想起他刚才的说话,禁不住笑起来。
“快,来来来,先吃早起。”保中也上了炕,招呼连城吃饭。“四爸,你能带我们去酒坊吗?”等吃完了饭,刘梅便问。
“能啊,这有啥不能的。这是我们自己家的酒坊,以后你尽可以自己去啊。昨天我回来得太迟了,就没有给你们接风。你婶子早就想着要见识见识你们两个哩。”连城大笑着说。
“他四爸,你不要惯他们,他们可皮着哩。”段氏笑着插话说。
“没啥,娃娃们就是这个性儿,皮了好。如果他们不哼不哈的,那你就该更着急了。”
“也说得是。一会儿不见,心里就空空的。可我也是被他们俩吵烦了的。”
“二嫂,你看这儿还中不?这是以前二老住过的房子,已经有好几年没人住了。”连城看着段氏收拾东西说。
“中。啥都是现成的,还有啥不中哩。”段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答说。
“二哥,这两天你就多陪会儿嫂子,酒坊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现在就走。还有这院子跟外面的店铺只有一墙之隔,二哥看着在方便的地方打通吧,安个门就可以了。进进出出的方便些。”连城说着下炕穿鞋子。“四爸,你不是说要带我上街吗?”刘松用手支着下巴听大人们说话,这时候看郭连城要走,连忙问。
“对呀,你以为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吧?忘不了。”连城抚着刘松的头说,“快去把你姐姐也给叫上,我们现在就走。”
“姐,快点,跟四爸到街上去。”刘松听了连城的话,一阵风似的跑到院子里大声喊道。
“连城,你甭管他们。这个娃娃太皮了,会惯坏的。”保中打岔说。
“他四爸,你个家有事就去忙吧。过会儿他们个家去也是一样的。”段氏听了也撵了进来,一边擦手一边说,“梅儿,松儿,听娘的话,啊。”
“我听娘的。”刘梅说着,就跟着段氏进来。刘松听了就扫了兴,嘟起了嘴。
“没事,没事。就是有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不能委屈了娃娃们。何况我已答应了的,要言而有信才是。不然,梅儿和松儿会骂我扯皮吊慌,是谎皮袋哩。是不是?”刘梅刘松在廊下听连城如此说,都笑起来。段氏见了,也不好阻拦,只好和保中送出来,看着叔侄三人转出巷口进了西门,这才回转身来。
郭连城带着刘梅刘松刚走到街上,后面一个穿红袄儿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秀撵了上来,说是有人找,在家里。于是,郭连城就从衣袋里面掏出三块银圆,分别给了刘梅姐弟和秀,叫她带着两人上街买一些看着稀诧的东西就匆匆地走了。再说秀带着刘梅刘松把四街里转了过来也就花去两三炷香的工夫,这使刘松大失所望,便买了两串糖葫芦,边吃边回了天佑德。但也就是在这两三炷香的时间里,秀和刘梅刘松也就熟络了起来,无话不说了。
秀领着刘梅刘松并没有从西门出来,而是出了南门,然后从南门外走到西边的城墙壕子里,左拐右拐地走进巷子,然后进了另外一个大门。刘梅刘松跟在后面,看看这里,瞧瞧那儿,也看不出什么稀奇。见到的也只是稀稀疏疏的院落和房子,听到的也只是庄户人家的鸡鸣狗吠,快到家的时候方才听见一阵阵木锨在地板上擦出的声音以及人们说笑的声音,还有从烧坊里飘出来的雾气,带着一阵阵越来越浓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使人似乎能咀嚼出它诱人的味儿来。
“刘松,你嗅嗅,好香。”刘梅说。
“真的,姐姐,我也闻出来了。”刘松吸鼻子嗅着说,“姐,这酒闻着就叫人想喝,可喝的时候为啥又那么辣呢?”
“要不,明明水一样的东西,偏偏叫酒呢。”刘梅略微想了一下,这才有点神秘兮兮地对她的弟弟说。
“我听大也说了,酒是青稞的油呢。可青稞的油怎么不跟菜籽胡麻的油一样呢?”
“一样的话,又怎么要叫酒而不叫油呢?”
“可是,可是大说了,它是青稞的油啊。”
“我知道,我也听过大这么说。可大只是打了个比方,不然的话,把青稞也拉到油坊里面去榨油得了,干吗要拉到烧坊里去熬酒呢?”……姐弟二人说着话,已随秀来到了一幢别致的小院落里。只见院子里除了一些还没有转绿的花树和果树外,只有一幢小巧玲珑的木楼。另外,树丛中的空地上还设了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旁边有一个戴着白色兔绒帽、缎袄上罩一件带有白色毛边坎肩的小男孩正在玩耍。
“燕儿,你看谁来了?”秀老远就喊。
小男孩停止了玩耍,起身相看的当儿,刘梅刘松已到了跟前。“快叫梅儿姐姐,这是松儿哥哥。”秀说。
“梅儿姐姐,松儿哥哥。”燕儿叫道,刘梅听了,赶紧蹲下来把一串冰糖葫芦给了燕儿,并把他抱了起来。
刘梅刘松正要跟着秀上楼,只见楼梯口已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齐肩的头发只用白底碎花的手绢松松地绾了一个结,然后瀑布一样地挂满了她的半个前胸;瓜子样的脸上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装扮得分外动人,而且扑棱棱地闪着。那笑,那弯了眼睛的笑和两腮上一对笑出来的酒窝像盛满了蜜糖,使人一见了便觉得分外亲切。她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显得单纯而又任性,而且跟她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她更像一缕清爽的风,即便是十恶不赦的人见了她,也会刹那间把他心中的尘念吹得烟消云散,荡涤得纤尘不染。她上穿一件枣红色的织锦夹袄,下罩一条青色的毛织长裙,脚下一双绿底绣花的布鞋也不曾穿好,只趿着。她的手里还握着一管毛笔。显然她是听见院子里的说话声才跑出来的,恰好就迎着秀领着刘梅刘松几个人上楼来。
“回来了?”少妇说过这话自己又先跑进屋子。待刘梅等三个人上了楼,到房门口时,她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鞋也穿好了,并用手梳理着头发迎了出来。看那神色分明换了一个人,显得庄重而又美丽——她就是郭连城的妻子田静。
田静拉了刘梅刘松的手,笑着说:“好一对金童玉女,忒招人喜欢了。不用问,一定是刘梅刘松,是吗?”
“是的。这个秀,咋这么快就领他们回来了,也不好好玩玩。”连城从屋里出来,见刘梅刘松被田静看得发窘,就又半开玩笑地对田静说,“山沟沟里出来的孩子没见过外面的人,怕生,你可别吓着他们姐弟俩。”
“至于你这么唠叨吗,我是长得丑了些,但也不会吓人吧?”田静站起来,望着丈夫,脸上一本正经的大有一种不依不饶的样子。
郭连城见妻子的神态,禁不住笑了,又对刘梅刘松说:“松儿梅儿,这是你们的四婶儿。看好了,不要怕她,想吃啥要啥,跟她说好了。”刘梅姐弟听了,腼腆地笑了笑,就向田静问好。“四婶儿好!”
“四婶儿好!”
“好、好。”田静被刘梅刘松一连声问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感动。末了,她自己也学着青海方言念了一声“四婶儿”,这才说:“这俩孩子真乖,叫得人心都有些疼了,真羡慕死我了。”又拉过刘梅的手,问她几岁了,又转对连城说:“我一直心里想着曹老夫子的林黛玉到底是什么样儿,鹅蛋脸儿,樱桃唇儿,杨柳腰儿……哎呀,总也想不出来。今儿见了咱们梅儿,活脱脱就是这个样儿了。”
“胡说。我看我们梅儿眼睛里透着一股子英气,像花木兰、十三妹,不像什么黛玉妙玉的弱不禁风。”连城反驳说。
“我说的是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出这样的美人儿。你却扯上那么多玉干什么。咱梅儿就是梅儿,谁也不是。”田静说。
“这还差不多,我们梅儿就是梅儿,是我们天佑德的大小姐,是烧酒里泡大的。可不是什么水做的骨肉。”连城说。
“威远堡的人都这么说,一生下来就在烧酒里泡三天。”田静不以为然地回敬道。
“是啊,威远堡的人都这么说了。那咱们的孩子岂不是直接在烧酒里泡大的吗?”连城有些自豪地说。
“如果你是在烧酒里泡大的,我一点儿也不会怀疑,可别扯上梅儿,她可是一个可人的小女孩儿。”田静有些嘲弄地说。
“此话怎讲?”连城听了田静的话,一下子警惕起来。
“梅儿是一块玉呢,可不是酒囊饭袋,也不是人参芽儿。”
“哦,你是在转着弯儿地骂人呢!”
“我哪敢哪。”田静窃窃笑道。
“你说得也对,梅儿就是一块玉。”
“见了梅儿,我觉得自己就俗气了。”田静看着连城感叹说。
这时红衣少女秀和燕儿也进屋来。燕儿一进门便叫了一声“娘”,然后拉了刘松的手要到楼下玩耍,秀也拉了刘梅,几个人捉对儿下楼去了。
“对了,我过一会儿还要和杨掌柜去一趟城里,明天才能上来。本来想着今晚上把二哥二嫂请过来大家一起聚一聚的,看来不行。你一会儿过去看看,顺便也帮着料理一下,不要老待在家里。我看你那些诗啊词的,闭门造车也出不了新意。还有给两个孩子的礼物……”
“好了,好了,难为你这样婆婆妈妈的。”田静一边替丈夫打点行装,一边笑着说,“告诉你,我哪里是闭门造车,我是乐在其中,乐不思蜀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出外活动活动,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了,你长久蛰居在家,会生出病来的。”连城在田静的帮助下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原来郎君这般好,那我依你就是。”田静帮着丈夫扣着衣扣,柔情似水地说,“反正我这辈子注定是你的泥人儿,你喜欢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儿好了。”
“那可不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你们京城里的泥人张了。”连城笑道。
“可是那泥人张捏出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他自己喜欢的呢。”田静笑了,将连城紧紧地拥抱住。
“真拿你没办法。”连城爱抚着田静的秀发。很久,才轻轻地取开她的手,拎了包,走了出来,田静送他到楼梯口,直看着连城下了楼,走出了大门才罢。
一天的日子很快,天色将晚的时候,段氏这才觉得一整天没见刘梅刘松的影儿,忙唤保中去天佑德看看。保中听唤,把刚刚在炕上伸直的腰又曲起,跳下来,嘴里念叨着去了。段氏转身之间,刘梅刘松还有秀已进了屋,后面跟着保中。
“娘、娘。”刘梅刘松叫道。
“我刚跟你大说一天没见着你们俩的影子,叫你大去叫呢。也不知道早点儿回来。”段氏不无生气地叨叨。她在做着自己的活,看也没看一眼刘梅和刘松。“娘,这不是回来了吗。”
“嫲嫲。”秀甜甜地叫了一声段氏。
“是秀送回来的。就他们俩呀,到半夜里,也不见得个家回来哩。”保中故意提醒段氏说。
“大,看你说的。”刘梅嗔怪道。
“秀?”段氏似听到了一个女孩儿的叫声,但是她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当她听了保中的话,就有点儿觉察了。段氏抬头看时,炕沿底下笑嘻嘻地的确站着一个穿红袄儿的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秀。
“秀姑娘,你看我,耳都背了,都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们家这两个‘大’人,还要叫你送回来,真是不好意思。”段氏有点歉疚地说着。
“嫲嫲,没事的。我也不是专门送过来。本来姑姑说她想亲自过来的,偏偏燕儿又有些烧,所以姑姑叫我带话给你,郭叔叔今天有事去了西宁,明天才能回来。到时候请您和伯伯过去,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吃啥团圆饭哩,这以后天天在一起过,就是最好的团圆哩。”保中笑着说。“秀姑娘,你,你别笑话。你看我们梅儿松儿不送都不知道往家里走。快,快到这里坐会儿。”段氏见秀一口一个嫲嫲地叫,就拉她到炕沿上坐下,看着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多谢嫲嫲,我还有事呢。姑姑让我给你说,她明天来接你过去。昨天,她为一幅画儿画得晚了些,过来的时候见你们的大门已经上了闩了,就没叫你们。这会子家里没人,她走不开。另外她还说,今天对梅儿和松儿照顾不周,请你别见怪。”秀说到这儿,将手里提的一个小包裹塞到段氏怀里,又说,“这是姑姑送给梅儿松儿的礼物,请嫲嫲收下。”秀说完,给刘梅摆了摆手,就要往外走。段氏等见她如此,只好送出门来。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门口的几个人喊道:“嫲嫲,你们进去吧,我走了。”多少年来,段氏头一回听人把一句话说得这样客套,又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半懂不懂的,张了张嘴连一声谢字也没说出来。又听了秀的喊声,连忙学着她的样儿也摇了摇手,又觉得不妥。正不知如何回她,却听保中说:“你怎么了,像丢了魂儿,快进去让娃娃们看看连城媳妇带给他们的礼物。”
“你看我,也真是的。”段氏也笑了,看刘松刘梅正眼巴巴地望她呢,就转身往家里走,一边说,“我想连城的媳妇不愧是念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儿,连她的丫鬟说出的话也是这样一套一套的,叫人听了怪心疼的。”
“这你算是猜对了,人家是京城的大学堂里念出来的学生。你知道吗,跟以前的拔贡老爷一个品呢。”
“跟拔贡老爷一个品?”段氏念叨着回到家里,将包袱在桌上打开,刘梅姐弟围了上来,只见包的是一段上好的蜀锦,上面在一沓纸上放一方端砚,一锭宝墨和几管狼毫。
“人家念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送礼也跟别人不同。可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以前我们段家也不一定有的,怎么叫人消受得起。”段氏感慨地说。
“我当啥好吃的东西,原来是一些纸呀笔的,有啥稀奇。”刘松看了,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说。
“胡说。你知道什么,只知道吃。”保中大吼一声,生气地说,“你四婶是希望你能上学念书,长见识,不想让你当个睁眼睛的瞎子。不然你来威远堡干啥。打柴放羊种地,不是一样能填饱肚子?有啥稀奇?亏你说得出来。我看稀奇得很哩。别的不说,就说这纸,不要说威远堡街上,就是西宁城里,小铺子里的掌柜子记账都得用四指宽的柴皮。你知道有多贵重,那是用骡子从兰州城里驮到西宁,再用酒换来的。比你婶给你姐的这衣料还要贵重些。你四婶子从个家画画的纸里挪出来给你,是她的一片苦心,也是你的造化了。再不说这一锭宝墨和砚台了。你不感激人家倒也罢了,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少挨了打了。”刘松见这阵势,吓得眼都不敢眨一下。他从来也没见过他大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大说得是。你四婶儿见我们松儿长得出息,才送来这些墨呀纸的。不然给你送点啥不好,偏要给这么贵重的东西。再说了,我和你大也思谋着过天安顿好了,把你也送到南苑学堂里去拜先生。这些东西你婶子不送你,我们也得花钱去买呀。你说是不是?”段氏拉过刘松开导说,直教他点头称是了才罢。
这天夜里,保中和刘松早早地睡了,段氏睡不着,就在油灯下做针线。白天她看见丈夫的裤子被挂了一个洞,该补一补。
“娘,我四婶儿长得可稀奇哩。”刘梅扑闪着眼睛,望着她娘说。“噢。你给我说说,咋个稀奇法?”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稀奇。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么稀奇的人。她对我可好呢。还问我几岁了,属啥的?”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照实说呗。她说话的口音有些折,跟四爸说的时候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我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土话,特别好听呢。”
“是吗?”
“是的。她还让我叫她田姨。她说呀叫她四婶儿她不习惯。她还说……”
“她还说啥?”段氏看了一眼女儿,又问。
“她还说她有时候好闷,让我常去陪她。娘,你说,闷是啥意思?”
“闷是啥?娘也不知道。或许就是我们说的心里‘闷’吧。可这音调儿不一样。管它是啥呢,你就照她说的去陪她好了。她一个人儿,就近也没有个亲戚啥的,别说找个说话的地方了,就是陪她的人也没有一个,怪孤单单的。”
“娘,你还真能呢。四婶儿说的那个闷字我琢磨也是这个意思。对了,娘,她的房子里有好多好多书呢。除了满满一大柜子,连炕上地下都放着。她的大桌子上还有她画的画儿。都是用墨画的,就黑颜色的墨汁,可那些枝杈上的雪还是那么白,她真能。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画上去的呢!”
“真的,真是用墨画的吗?”
“真的。”刘梅趴在炕上手拄着下巴颏儿,望了好一会儿油灯才又说,“真是用墨画的,用黑颜色的墨能画出白颜色的雪,说给谁也不会信的。”
“还有,四婶儿还说,她一闲下来就跟书做伴儿。我问她书还能给人做伴儿吗?她说能。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面有人、有事。我问她还有啥不?她说有。她说书里有好多好多有用的知识。啥天上的,地下的,河里的,山外的,总之我也学不来。娘,真的啥也有吗?”
“你四婶说有就有呗。”
“那四婶儿要是说没有呢?”
“那就没有呗。”
“娘,人家给你说正经呢,你这是啥话吗?风大了趄风,雨大了趄雨的。”
“好、好,娘说错了还不成吗。要不,人们常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哎哟,你看你这丫头硬搅打,把娘的手也给戳烂了。”
“戳烂了活该,看你再胡搅。”刘梅嘻嘻地笑了半天,又说,“哎呀,娘,你才说啥来?”
“我说了啥,你这死丫头。”段氏在刘梅的额头上指了一指头。“你说啥秀才……”
“秀才不出门,能知……”
“天——下——事,对。”刘梅大声叫了一声儿,见她娘向她努嘴儿,意思叫她别吵醒了她大和刘松。谁知刘梅却故意捅了一下刘松说:“吵醒他才好呢,瞌睡虫。”
“四婶儿也是这么说来着。她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所以一有了空儿就看书。还说她那些书只是沧海一粟。啥意思,娘,你知道吗?”
“不知道,娘怎么能知道啊。也许你婶是说给她个家听的。给一个黄毛丫头,她不会说这些的。”
“不,娘——,四婶儿真的是说给我听的。”刘梅急得翻身而起,往段氏跟前挪了挪,用双手比划着,固执地说,“娘你看,婶就是这样给我说的。我估摸着她嫌她的书还少的意思。因为她说海好大好大,比天还大。她还说了许多,可惜、可惜我听不懂,就忘了。我要是听懂了就好了。”
“我说,丫头啊,别跟你四婶儿比。你四婶儿是大地方来的,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跟我们不一样。去帮娘把剪子拿来。我记着是放在箱子里的。”段氏看着女儿又激动又沮丧的神情,心中掠过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是欣喜,还是怅惘?她说不准。看着女儿下了炕,趿了鞋出去的身影,她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梅儿长大了。
这时只听刘梅又说话了,隔着帘子她看不见女儿,且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却掷地有声——“我不管,娘,我也要念书。长大了我也要像四婶儿那样。她说了,三川里还有个土人丫头李宜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