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时候，是我在武汉的第三年，这一年，大姐夫与同为公司股东的二姐闹分裂。实际上，大姐夫与二姐之间的矛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矛盾的根源在于她们三观冲突。不得不说，从我一只脚踏进社会以来，大姐夫和他身边朋友的三观行为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我对世间男人的认知下限，二姐与他之间的矛盾是在他们合作之初便可以清晰预见的。如果二姐不是一直以来顾虑到大姐的感受，他们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分道扬镳了。
说起大姐夫这个人，我不得不讲述一下大姐的这段婚姻，毫不夸张的说，他的出现便是为了扼住了我们一家人命运的喉咙而来。我和我的两个姐姐还有我的父亲母亲，我们的人生便是从他的到来开始变得一再失控且一团乱糟……后来，我时常思考回顾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我发觉，其实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即便是偶然，那也必定是无数个必然串联起来的结果。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大姐将来是不外嫁的，必须是愿意入赘我们家的人，父母才同意结婚。那是因为我们家四代单传，到了我父亲这代便只有我父亲一人是男丁，到了我们这一代便只有我们姐妹三人，按照风俗，必须由长女留在家里接续香火。这一观念在大姐少女时就被当作信念一样灌输着。大姐是典型的那种温顺听话的孩子。
大姐和大姐夫是1997年的时候在广州一家服装厂认识的。其实，在大姐的个人问题上，物质方面的考量从未成为大姐择偶的压力，只要是大姐喜欢，对方人品OK且愿意入赘，其他一切都可接受。在大姐夫追求大姐的时候，大姐便已经对大姐夫请来的介绍人讲清楚了入赘我家的交往前提，当时，大姐夫想也没想，一口便答应下来，大姐为此甚是感动，深觉其为良配。大姐夫家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家住咸宁通山县城的一处大山里。大姐夫家境并不好，父母也是靠务农抚养几个小孩。家里老大读书多一点，大专毕业，大姐夫高中毕业，弟弟高中没读完便辍学跟着俩哥哥外出打工了。按照当时我父亲的分析理解，大姐夫家三兄弟，家里大哥和弟弟都可以延续他家香火，所以排行老二的大姐夫为了我姐入赘我家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而且，退一步讲，按照当时的观念来说，大姐夫家地处比较落后的偏远山区，我老家所在地当时的发展较他家来说还是要稍好一点的，在俩人暂时没有经济基础创造更好的安家环境的情况下，在我家安家是最好的选择。再说，父亲是不会同意大姐嫁去对方家与大姐夫两兄弟分住他家三间土砖房中的一间的。父亲也说过，如果大姐夫认为我家条件不好，而且他有能力创建更好的居住环境，只要不去咸宁安家，在广州或是武汉又或者在我们县城买房安家都没有问题。在老人的赡养问题上，姐姐和姐夫一家将来可以同时赡养两方的老人。按照父亲的想法，大姐夫入赘我们家没有半点不合情理的的地方。父亲可算是独自一个人在家把大姐将来所有的后顾之忧都考虑周到了。
父亲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想着大姐与大姐夫恋爱也有一年多了，也该谈婚论嫁了。为了给大姐操办一场风光的婚礼，四处借钱在家重建房子。那时候时兴两层的小洋楼，于是大半年的时间，小洋楼房胚成型，勉强可以居住了。天知道，为了建这个房子，我们一家到底牺牲了什么。父亲和母亲为了省工钱，没日没夜地干活，除了田地里的活，母亲还要在家里当泥瓦小工，父亲要当水电工，一天三餐招待建筑师傅的饭菜母亲一烧就是大半年，为了给大姐一个圆满的婚礼，同时也为了未来的姐夫能在我们家住得舒适安心，我们家被掏空的同时，还背负了向亲戚家借来的巨额债务。
正在家里人如火如荼的建房子时，大姐有了身孕。我们家的教育向来很严格，是那种棍棒教育的严格，父母只会在你不如他们意的时候狠狠教训你，让你记住千万不要去犯，却从不曾教育我们如果发生了不如意的事情应该如何面对。大姐在得知自己怀孕后不知所措，又害怕父亲知道了会责骂她，内心的恐惧无助胜过了面对的勇气，于是大姐选择了逃避，由大姐夫瞒着我们一家，将她送到通山老家待产。这不怪大姐，因为她也只是选择了她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去面对。当父亲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时候，他和母亲放下建房子的活，通过各种途径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父亲当时的愤怒和绝望是我身平仅见！而母亲除了绝望，还有担忧和不安。
我的姐姐们，她们一人远在广州，一人远在湖北北边的山沟里，她们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母亲这段时间里在阴暗的牛棚和柴房里流下的眼泪比她一辈子流下的都多。我的外婆，那个瞎眼又苦命的外婆一边负担起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一边偷偷躲在后院子里哭，她实在是担心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一个人的信念，一个家的信念轰然倾塌，带给这个人和这个家的，便只有生无可恋了吧。那些日子，家里弥漫的就是这种味道，而我便是在这样的味道里一遍又一遍被动着熏烤腌制，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冷漠，眼中的风景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苍白。
父亲内心的绝望令他在得知情况后的两天两夜里不眠不休、不食不语，终于在第三天，他内心的愤怒战胜了颓然，于是，在愤怒的支配下，父亲向邻居家借了300块钱，按照二姐从大姐上班的地方打听来的大姐夫老家的大致地址坐车寻了过去。几经转辗，父亲总算找到了大姐夫的老家，可大姐却被大姐夫父母家的人借口让她去舅舅家玩把她转移了，据说他们是提前得知了我父亲要来寻我姐的消息，这才瞒着大姐将她支去了亲戚家，他们铁了心是要将人藏起来了。那时候，父亲还得知，大姐夫从未向他的家人提起他要入赘我们家的事，而他们这边的风俗和传统就是儿子就算当乞丐也不能入赘女家。如今说起这些来，我仍旧会感觉不可思议。后来，每当父亲说起这些经历，都会让我想起电视剧里，被人贩子贩卖到山里关起来的妇女。
父亲当过兵，他军人般坚韧的毅力和决心不允许他放弃，他自备了干粮，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他四处走访询问，甚至打算报警处理，最终，在一星期后，父亲在通山县城大姐夫舅舅家找到了大姐。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见到大姐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我也不知道大姐得知了父亲为了找到她这一路的遭遇，她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我不想去体会，我这辈子恐怕也体会不到。那时，我刚满18岁，高三第二学期已过半，还有2个月便迎来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我的二姐20岁，已经在广州打工两年，我大姐刚满22岁，是一个看起来自己都还像孩子的准妈妈。
接回大姐后，在外人看来，我家一如以往的平静，就好像大姐只是去夫家见了一趟未来的公婆。街坊邻居都认为接下来就等房子完工后俩人的婚礼了。在邻居们问起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也正是这样应付着大家那过份的关心。我不知道大姐回来后，父亲和母亲是如何跟大姐商量这件事情的，可毫无疑问，这件事对父亲和母亲的打击和伤害是深入灵魂的。当时，我大部分时间在学校里，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但每次回家，我都能觉察父亲越发的沉默，母亲也总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陷入呆滞并不停的叹气，这种沉默和叹息让我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我感觉他们好像连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积极与热情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姐要在家休息养胎，家里主要的收入来源被切断了，家里背负的债务和父母受到的打击双重作用下让这个家如坠冰窟，已经没有人还能去顾及到我的存在了。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年，高考前有个为期一个月的高考必考重点突击补习需要缴纳400元补习费，却因拿不出这笔钱，我提前离开了学校，那天清晨，教室里读书声朗朗，而我就在全校同学异样的眼光中，坐上父亲那辆驼满被子的摩托车像个未开战便当了逃兵的小丑般永久的离开了学校。我从未曾想到，那天便是我这一生待在校园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我麻木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那天的记忆，我想是我这一生都不愿回忆起的痛。成年后，我时常想，那时候我的父母可能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去凑齐这400元钱，而是父母心中那盏名为“希望”的灯已被名叫“绝望”的洪水扑灭了，他们已经无力亦不想去同命运抗争了，而我便成为被他们在绝望中放弃的一件牺牲品。然而，我再痛，我们一家再痛，在命运眼中，那都只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就在寻回大姐那年冬天，大姐和大姐夫在我家举办了婚礼，尽管二姐先前极力反对。我虽不懂，也没有反对，但我却以更激烈的方式在内心标记这个要成为我姐夫的人。那是恨！是的，我恨透了这个所谓的大姐夫！尽管二姐反对，母亲也曾劝大姐当个单亲妈妈，毕竟当一个单亲妈妈比嫁给一个品行缺失的人要好得多。但那是在她们绝望下作出的决定，其实这个决定我是极赞成的，我甚至有些佩服提出这个想法的母亲，原来她曾经的勇气一直都还在，并没有被父亲他们这个家族的执念所磨灭。可是父亲和大姐两个人的沉默让人觉察这是行不通的。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见不得希望的动物，哪怕那种希望那样虚幻，那样致命，就像人在干渴到极致的时候，鸩酒也可以拿来凑合。大姐可能是已经爱上了这个人，父亲可能是不希望因为周围邻里的议论而丢掉一直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面子，母亲或许是不想让大姐这么年轻就当个饱受争议的单亲妈妈，无论是出于保护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考虑，在他们收到大姐夫写来的一封言辞恳切并同意入赘我家的书信后抓到了那一丝虚幻的希望。于是，婚礼在一片虚假的喜庆中举行了。她们以为伤口愈合了就不会再疼了，可他们不知道，这道伤口留下的疤痕和暗伤在往后的岁月里一刻不停地折磨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婚礼那天，大姐夫酒喝多了，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父亲说：“爸爸，我们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从此，大姐的这桩婚姻便成为了我们一家人深埋心底的心魔。
有时候，我觉得人是有轮回的，家族也是。大姐的这桩婚姻与小姑当年的婚姻何其地相似。爷爷奶奶当初应该是和当时的父亲母亲一样，看到了那如毒药般的致命希望，便再次同意了小姑与小姑父的婚姻，尽管父亲极力反对和阻拦，也无济于事。结婚没多久，小姑父便不再回家，听说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而且在外嗜赌成性，偶尔几次的回家都是为了向小姑姑要钱还赌债。小姑姑听说小姑父外面有人后，不顾自己身怀六甲，颠簸着去小姑父的单位抓奸。小姑姑这样一个柔弱本分的女人，有多少奸是摆在那里给她来抓的？结果不仅没抓到奸，反倒在小姑父那里不受待见，听说两个双胞胎表妹就是那时候突然早产生在了厕所。当我在听到年迈的大姑妈说起这段长辈的故事时，我仍旧难受得有些窒息。
别以为这就是全部，命运就像是事先便排演好的悲剧剧本，总是不达到最悲惨的效果绝对不会收手。日子也便这样过着，小姑父在城里的单位，继续吃喝嫖赌，风流潇洒；小姑姑继续一人种着六七亩地，供三个女儿上学，时不时，小姑父回家收刮收刮，收刮有难度了，就将小姑姑往死里一顿揍。揍完，翻箱倒柜地找钱，找到钱便拍拍屁股走人，小姑姑继续拖着伤病的身子没日没夜的干活。这样的日子，小姑姑居然也过了十来年。这年，双胞胎姐妹11岁了，小姑姑也被查出癌症晚期不治而逝，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像断了根的野草四处飘零。
关于小姑姑的遭遇，我想，当初爷爷奶奶少注重名声，多替女儿的幸福考虑，结果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接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曾提及女人应该争取幸福。我不知道大姐将来的婚姻会不会演变到这一步，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未来的人生便是为了对抗这扯淡的命运而存在。
我的朋友们在听到我的诉说后都觉得，我的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非要留我大姐在家里。其实有段时间，我也有同样的困惑，为什么不能放手成全大姐呢？后来，我也想通了，人的很多行为都因情感支配而发生，如若换位思考，无论是出于自己的自私还是对自己女儿的担忧，我也一定不会让我的女儿去那么一个未知且艰苦的地方安家落户，关键是在得知她的丈夫还是个曾以欺骗的手段骗取感情、品格有缺陷的人之后。
我的大姐作为长女，一直便是被当作家里的继承人教育长大的，从小便被各种方式教育要听话要顺从，造就了她如今不善言辞表达，不懂反抗争取的性格，只是一味的善良无私，勤勉付出，像极了一只随时任人宰割的小绵羊。而中国的大多数婚姻，在褪去了恋爱期的甜蜜后，越往后去便逐步演变成了两个人在这个家中各自权益的一种博弈，这让我们一家人都担忧大姐在将来的生活中会因落于下风而不被善待。而我和二姐，从小性格便是叛逆难管，父亲和母亲完全不用因为这些而为我们担忧。
我曾问过父亲，当初为什么一定要选大姐留在家，如果换成我或是二姐会不会便不会有后来的这诸多事情了。父亲回答很坚决：没有如果！他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首先，于理，大姐是长女，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理当由长女担起家族传承的责任；其次，以我和二姐的性格，并不是他们想留在家里便留得住的；最后，于情，父亲在大姐夫身上看不到令大姐将来幸福的希望。大姐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又嫁那么远，而且还是嫁到那么个闭塞的地方，父亲对婚姻和家庭的理解以及对人性的剖析的比我们要深刻现实，他甚至可以预见大姐将来日子一定不会好过，留她在家里，我们一家人可以照看着她一些。后来，我曾想，最后的这个原因或许才是父亲做出决定的关键因素吧。父亲说到这份上，我还能有什么异议呢？就像我上面说的，如果换位思考，我或许会做出比父亲更执拗的抉择，只因当事人是我最珍视且最不能容忍她受到伤害的那个人，一切，以爱为名，执念难舍！
有时候，人的固有观念就像一种刻入骨子中的执念，而执念主导和笼罩下的事件和人物无一例外地遵循一种可预见的规律发展着，卷入其中的人就算明知道结果也无法摆脱，就像早已写好的剧本，明知道是悲剧，但身处这出戏中，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卖力地去演，并幻想着结局能有彩蛋。我想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