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店铺,还打伤人?好大的胆子!他当这里是他们北冽?啊?啊?”张居正气得浑身哆嗦。他说过好多次了,外面不安全,九门提督查的正紧,要他们安心呆在密室里,每日好酒好菜地伺候着。他们倒好,不仅跑出去溜达,还砸了人家铺子,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还了得?若是别家店铺也就罢了,凭他的势力压下去便是。可被砸的偏偏是楼外楼的铺子,人家那皇上御笔手书都挂得好好的,这不是蔑视皇威吗?这下好了,通缉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这是什么帮他,这不是给他惹麻烦吗?
“叔叔,叔叔,您甭生气。”张华赶忙上前扶住了张居正,劝道,“叔叔,您老消消气,那都是些什么人?蛮夷之邦能懂什么道理,不值得您老和他们计较,气坏了身子就不划算了。”
在侄儿的劝说下张居正渐渐平静下来,“给我看紧了,那三个人一步都不许出密室。”他依旧咬牙切齿,余怒未消。
“是,是,叔叔您放心,侄儿已经增加了府里的人手,一定不让他们出密室。”张华点头应着。张居正轻轻颔首,似乎很满意。
张华看了自己的叔叔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叔叔,您说皇上是什么意思?”
“嗯?”张居正望过去。
张华赶紧道:“这个时候不都是正盘算当年的账目吗?怎么还会有时间去查验往年的那些账,不是都已经盘死了吗?怎么还要再查?叔叔您说是不是谁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张华小心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张居正的瞳孔猛缩一下,他捋着胡子好半天才道:“有这个可能,不过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就让他们查去,跟咱们没关系。一年的账目就让户部手忙脚乱,这五年的账目也不知到过年能不能查完,都是在皇上那里备过案的,能查出个什么来?张则海那老东西的日子要不好过喽。”张居正不怀好意地笑着,他一直都想替了张则海的位子,无奈以前舒太尉当权,他没机会,后来舒太尉倒了,他想这下总可以了吧,谁知舒派官员倒了一大批,唯独这个张则海却屹立不倒,牢牢地坐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差点没把他鼻子气歪,现在有机会看张则海的笑话,怎能不令他身心愉快呢?
“老爷,礼部的李大人求见。”门外想起了管家的通报声。
“他怎么来了?”张华很是疑惑。张居正德尔眼底也闪过疑惑,沉吟了一下吩咐管家道:“请他进来吧。”
管家临退出前,张华瞥了地上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不大会功夫就有一个丫鬟垂着头进来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了。
很快,一个四十左右的官员进来了,“下官见过张大人。”谦卑地行礼,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心中却忐忑不安,毕竟这是头一回来学士府拜访。
张居正矜持地点点头,打起了官腔,“李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李大人登门拜访有何贵干啊?”
“这?”李烨良面上现出为难,眼睛闪了几闪才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皇上下旨查账是为哪般?”他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想通皇上此举的含义,这张大人是皇后的父亲,擅于揣测皇上的心思,兴许能够知道点什么,所以他就硬着头皮登门求教了。
张居正立刻把脸一肃,“皇上的心思岂是我等臣子可以揣摩的?李大人还是休要这般说才好。”李烨良的脸上浮上尴尬之色,“大,大人。”
张居正看了看他,脸色缓和下来,“皇上既然有了旨意,我等做臣子的照旨办事就好,这样才不负皇上的期望。皇上说要查账,那就查好了,有需要我老夫出面的,老夫一定积极配合。李大人说是吧?”
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让李烨良的脸色更加不好看,“是,是,张大人说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他心里反复交战着,最后还是一咬牙开了口,“大人,那,那前年修葺翰林院的那笔账——”
“那笔账不是已经都清了吗?老夫记得这事还是李大人亲自经手的。”张居正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接过了话头,他微笑着望着李烨良,在他的目光下李烨良更加结巴了,“可是,可是——”他头上冒出了冷汗,就是因为那笔账是他经手的,所以他才害怕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笔银子最后去了哪里,是他一手送入张大人的腰包中的。张大人是皇后的父亲,他是不怕,可自己呢?不过礼部的一个四品小官。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又怎么敢来找张大人,毕竟这些年张大人授意不要和他走得近,自己一直是暗中帮他做事。
“没有什么可是,那就是一笔清了的账,李大人记住了。”张居正又打断了他的话,还是笑得那般平易近人,可李烨良却明明看到了严厉的警告,更加心惊胆战,“是,是,下官记住了。”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张居正叔侄见状对视一眼,那张华便走过来笑呵呵地说:“李大人,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修葺翰林院可是皇后娘娘的恩赐,由我叔叔张大人亲自主持的,账目都是一清二楚的,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难不成还去查皇后娘娘的账?”他笑得那般意味深长。
李烨良一怔,左右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对呀,那些账目都是清晰的,他怕什么呀,何况就是查出来又怎么样,谁那么不长眼去和皇后娘娘较真?
“是,是,下官明白了。”他偷偷擦拭着额上的汗,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整个人立刻变了一个样子,显得轻松无比,“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下官告辞了。”他冲着张居正拱手。
“没什么事李大人还是少登学士府的门为妙。”淡淡的警告听在李烨良的耳中,让他不由心中一凛,忙低头称是。出了学士府的后门,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舒出一口气,上了自家的小轿。
账目已经查了三天了,一点问题都没有查出,消息传出来,大臣们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纷纷猜测户部这次要倒霉了。
张则海是大头目,自然不用干活,干活的是小七等人,张则海每日只是象征性地过来转转,然后就踱进另一间屋子喝茶去了,小七等人则在一间大屋子里查账,旁边侍立着宫里的太监,外面有重兵把守着。每日酉时太监们把账册封存起来,由侍卫护送,锁进密室,密室外派重兵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次日辰时再由侍卫护送着,太监们把账册取出送回查账的大屋,而且查账的几人一律统一安排住宿,不许回家,也不许与外人接触。
小七心中有数,自是不急。到第四日午时终于查出了问题,这是一笔军备物资的账目,当时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给边疆的兵士做棉衣,这上面记录的布匹、棉花等的价格虽然高了一些,但想想即是军衣就要做得结实一些,那么价格高一点也能接受,但懂行的人都知道,原材料的价格加起来却不能等于成衣的价格,成衣的价格要低得多了,能用到三分之二就不错了,何况大家都知道军衣用的是粗布、棉布,绝不会是丝绸,这上面的布匹价格却是丝绸的,如此算来实际的花销顶多也就是一半,那另一半哪去了?这可是十万两银子呀。
太监自是不敢怠慢,赶紧把有问题的账目送进宫中给皇上过目,独孤行一看,气笑了,哈,行啊,连军费都敢贪污,十万两银子?朕想添件衣裳都得精打细算,你们倒好,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十万两银子眼睛不眨就进了腰包,让朕的士兵忍饥挨寒,蛀虫!蛀虫!朕为国库都愁白了头发,你们却一个个的发了财,休想!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在独孤行的雷霆手段下查处了一干官员,抄家的抄家,削职的削职,最轻了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一时间朝中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个个都把目光盯在了查账的那间大屋子上。
直到第七天小七才抛出那笔修葺翰林院的账目,这上面记录的是拨银三十三万两,用于修葺翰林院和礼部,用了什么石头,什么沙子,什么木头都记录的很是详尽,价格也列的一清二楚,且适中,虽不是最低的,但也不算高,表面上看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小七大人,这?”姚太监有些为难,他看了又看,可是一点问题也没看出来呀,偏小七大人非说这账目有问题,皇上问起来他怎么说呢?
“姚公公无需担心,皇上自有分辨。”小七冲他一笑,姚太监只觉得如沐春风,心底的不安都去了三分。
“可是?”姚太监还是为难,说起来轻巧,可对着皇上的人是他呀,这些日子皇上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这不是上赶着去找骂吗?
“姚公公,你就送过去吧,皇上若问起来你就说是小七大人让送过来的。无事的,去吧。”连户部尚书都这样说了,姚太监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他苦着脸捧着那账册朝御书房走去,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姚太监走后,小七优雅地拿起一本账册继续看了起来,却心不在焉。那账目看起来清清楚楚没有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只是大家都没在意罢了,而看出问题的人则明哲保身当做不知。比如户部尚书张则海。户部的那些账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他呀!只是此人太狡猾,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所以才几十年屹立不倒。
姚太监一直低垂着头数地砖,心中惴惴不安,好半天才听到皇上的声音响起,“这是张则海让你呈过来的?”平淡,不带一丝情感。
姚太监赶忙回话,“回皇上,是张大人让老奴呈过来的,小七大人说这账目有问题。”
“你都看过了?”头顶上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响起。
“回皇上,老奴都看过了,然老奴愚笨,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姚太监实话实话,皇上乃是真龙天子,谁敢在他面前说话。
皇上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下头跪着的姚太监的心不由又往下沉,他想抬头偷看眼皇上的脸色,却又不敢,最后一咬牙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回皇上,小七大人说皇上看了自有分辨。”说完又不禁暗暗懊恼。
好在皇上没让他等多久,“宣小七大人御书房见驾吧。”
“老奴遵旨。”姚太监一下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总算囫囵着出来了。所以他一见到小七就叫开了,“哎呦哎差点要了咱家的小命,小七大人哪,皇上宣您御书房见驾呢,快点跟咱家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那咱俩都没好果子吃。”姚太监的兰花指翘得那是一个好看。
“有劳姚公公了。”小七客气地冲姚太监一拱手,那姚太监把脸朝天一扭,面带得色。
“臣小七叩见皇上。”再次跪在御书房里小七感慨万千,那时以为从此再也不会踏入这个地方,没想到连三年都没到她又站在了这里,可是却物是人非了,那时她是独孤行的女人,他宠爱的玉贵妃,现在她是他的臣子小七。她恨他入骨,却又不得不对他卑躬屈膝。小七的唇边浮上一抹讥讽,转瞬不见。
“平身吧。”独孤行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你说这笔账有问题?”
“回皇上,这笔账没有问题。”小七却这样答道。独孤行挑了挑眉,平静无波的眸子望着她,小七大胆地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上面的每一笔记录都十分清楚,也十分合理,从账面上来看,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小七停住了话头,垂下视线,正好落在独孤行腰间垂下的玉佩上,心不由一悸,声音便有些飘忽了,“有问题的是在修葺上。”
独孤行又挑了下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小七别开视线,长长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翻腾,“臣去过翰林院,也去过礼部,那两边的破旧程度和我们户部差不了多少,前年才花了三十三万两银子修葺,就算建座茅屋也不可能损伤的这么快。”
“你的意思是没有修葺?”独孤行的眼底滑过一抹什么。
“修葺了,臣仔细看过,有的廊子是新修的,瓦也有换过的痕迹,翰林院还有一段墙头是新砌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所花费用——”小七说着看了独孤行一眼,很是同情。
“多少?”独孤行的声音里带着急切。
“不超过三万两银子。”小七徐徐说道,她都有些不忍说了。三十三万两,只花了三万两,三十万两就不明不白地没了,而作为皇上的独孤行想要给边疆的士兵多拨二十万两军饷都得左右计算,筹谋许久。
一边是皇上节衣缩食想尽一切办法存家底,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手书去换银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国库能有钱吗?可看看大臣们都做了些什么呢?可怜的独孤行啊!
小七看到独孤行的拳头紧紧握起,整个人也绷得紧紧的,透着骨子肃杀,几乎是一瞬间,独孤行挺拔的腰就弯了。忽然的小七就觉得独孤行特别可怜,他一个人努力地想向上飞,大臣们却在底下拼命地往下坠。
“你退下吧。”独孤行挥了挥手,背对着小七,头都没回。
小七望着独孤行寂寞而颓然的背影,轻轻退了出去。站在高高的宫墙里看天空,天空也被隔得一块一块的,这里是天下富贵的极致,可这金碧辉煌下掩藏的是千疮百孔的苍白,站在权势金字塔顶尖的那个人也不见得就能随心所欲,更多的是深深的掣肘和身不由己。
这一晚小七失眠了,推开窗户,一轮白月亮惨兮兮地挂在天空,星星慵懒地眨着眼。她深知以独孤行的心性一定会追究这笔账目的,那张居正主持那次的修葺,他怎么都脱不了关系,明明她应该高兴的,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独孤行腰间玉佩上系着的红色中国结时时在她眼前闪现,那是她某次心血来潮送给他的,只是没想到还能再次看见,小七心头五味参杂,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小七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夜就容许她懦弱一回,明日醒来她还要奔赴战场。
独孤行也没有睡,儿臂粗的蜡烛照得寝宫如白昼一样,独孤行一个人坐在龙床上,他一动也不动,面色平静,不悲不喜,若不是胸脯轻微起伏,一定会被认为是尊塑像。突然,他心底没来由的烦躁,抬目一扫,眉头皱了起来,“来人,把这蜡烛撤下,换上细的。”
秦公公立刻带人进来,“快,快,都撤下去。”他轻声催促着,便有四个小太监上前把儿臂粗的蜡烛拿走,换上四根细的。虽比不上刚才的亮如白天,但整室也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