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眉头依旧皱着,秦公公便对小太监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立刻撤下两根蜡烛。可皇上的眉头还是皱着,秦公公一咬牙又对小太监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就把其中的一根蜡烛也撤了下去,内室中只余一根蜡烛跳动着,光线也顿时暗淡了下来,重重光影里秦公公看到皇上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独孤行觉得很累,心里累,那种从心里生出的疲惫和无力感紧紧地攫住他,下午听小七回禀的时候他明明很气愤,可发不出火来,一点都没有,相反心底很平静,是那种钝钝的平静。他想自他登上皇位以来,一心想的便是要把金陵王朝推向繁盛,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可是结果呢?他的大臣把他的国库都搬空了,他连一场仗都打不了。有哪个皇帝像他这般窝囊?
他的父皇曾对他说,做皇帝就要习惯寂寞,忍常人所不能忍。可是现在他不能忍,他是独孤氏的子孙,他忍不下这口气,他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独孤行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闪着凌厉的光芒。
他斜着身子靠在床头,忽然想起曾经也是在这样的夜里,也是自己心情不好,有个女子轻言慢语的劝自己,她说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气,不气。他还记得她的手是那样的柔软,她的眼睛比成色最好的猫眼宝石还要亮,那双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觉得就是给他全天下都不换,一想到这里,独孤行的心底一阵柔软。
可是后来,是怎么把她弄丢的——独孤行不敢再想,他侧过脸贴近枕头,似乎这样就能嗅到她曾经的气息,闭上眼他呻吟着,夜,怎么那么长呢?
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只有他惩罚别人,所以,他,不气!
第二日一早,独孤行的圣旨就到了。查,一查到底,查清楚朕的银子到底去了哪里。不仅户部要查,刑部也要查,凡是涉案官员,刑部当场审问,主审的便是七王爷独孤行。刑部的人当天就进驻了查账的大屋,独孤宁夏踱着方步,很是得意洋洋。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看来这一次皇上是下了狠心了,相较之下,前一次还真是开胃菜呢。
于是整个官场都动了起来,送礼的送礼,拉关系的拉关系,打探消息的打探消息,唯一的宁静或许就是那个查账的大屋吧。
“本王怎么依稀记得主持前年翰林院和礼部修葺的是张居正大学士哪。”七王爷端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七王爷话,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元宵佳节,恰逢皇后娘娘生辰,皇后娘娘听说翰林院和礼部的房屋十分破旧,感念臣下辛苦,便提议修葺翰林院和礼部,皇上龙颜大悦,当下就恩准了,并点了张大学士主持此事。”姚太监那张胖胖的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七王爷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然后把茶杯放在桌上,说:“既然是张大人主事的,对修葺的一干事情一定十分清楚,把他唤来问问不就行了?”他一只手自然垂下,一只手搭在腿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有股说不出来的闲适,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却又让人不敢轻视。
一如此刻的姚太监,对着这样温和说话的七王爷却怎么也直不起腰,“这,这,这不好吧?”他的脸上带着为难,吞吐了好一阵子才憋出这么几个字来。那可是当朝皇后娘娘的爹,是那么好唤的吗?
七王爷扫了他一眼,依旧漫不经心地样子,“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是问问,本王又没说是他贪了那三十万两银子,皇上既然让本王来查此事,那本王就替皇上好好查个清楚,张大人为官几十年,颇得皇上看重,是一定会配合本王查案的。”
被那双和皇上相似的眸子一扫,姚太监心中打了个寒噤,暗暗叫苦:哎呦哎,祖宗哎,你是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小的哎,您不怕得罪张大人,可小的怕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得罪人的活净是他干?难不成他最近冲撞了哪路神仙,不行,晚上回去一定要给菩萨多烧几注香。
姚太监苦着脸去了,七王爷依旧端着架子坐在那里,可轻轻摇动的腿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张居正跟在姚太监的后来来了。“下官见过七王爷,不知七王爷召下官来所为何事啊?”
本来七王爷还端着架子呢,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笑了,“张大人这是和本王装糊涂是吧?”他可不信他不知道皇上的旨意。
“下官确实不知,还请七王爷明示。”张居正十分诚恳地望着他。
七王爷的笑意就更深了,“不知道啊?不知道好啊,那本王就告诉你。”他对着他笑得春暖花开,“前年修葺翰林院和礼部是你主持的对吧?”
见张居正点头,他便接着往下说:“现在查出修葺所花费用与实际不符,皇上着本王协助户部彻查此事,既然事情是你负责的,本王自然要找你来问个清楚。”
“是,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协助七王爷查明此事,王爷有何疑问,下官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王爷看着张居正一幅大公无私的模样,心中微讽,道:“本王呢只是查案,至于账目上的问题还是小七大人比较在行,小七啊,你就和张大人说说吧。”说着冲小七眨了眨眼睛。
小七立刻上前,对着张居正一拱手道:“不好意思张大人,麻烦您了。”
张居正却正色道:“小七大人客气了,都是为朝廷做事,谈不上什么麻烦,小七大人尽管问,本官一定全力配合。”
小七的嘴角抽了抽,便不再和他耍花腔,“张大人,小七仔细地察看了那份修葺记录,记录没有问题,小七也察看过翰林院和礼部,却发现记录上采买的东西大都没有用上。”
“有这等事情?”张居正顿时一惊,那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作假。
小七点头,继续说:“是的,大都没有用上,比如这记录上写着采买红木上百方,可小七在翰林院和礼部却没看到一点红木的影子,即便是烂了、破了,总也能留下截木头桩子吧。”她瞅了瞅张居正又说:“再比如这记录上写着采买了琉璃瓦,可翰林院和礼部房子顶的瓦全都是普通的青瓦,是以小七不明白这红木,这琉璃瓦都哪去了?张大人能否为小七指点一二,也好让小七向皇上交了这差?”小七目带诚恳地望着张居正,一幅小辈请求长者的模样。
“张大人就给小七指点一下吧。”坐着喝茶的七王爷也跟着帮腔。
张居正看了看七王爷,又看了看小七,忽然面带愧色地说:“惭愧,惭愧,王爷,下官惭愧啊,小七大人所说下官一无所知。”
“不知?张大人可是主持了修葺之事。”七王爷的眼底明显写着不信。
张居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来王爷可能不信,下官虽是主持了那次的修葺,也不过十天半月的去察看一回,事后看看账册,至于用了什么木头,什么瓦,用了多少,下官是一点都不知啊。”
“你的意思是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七王爷凝住目光。
“不不,这事是下官的失职,是下官查验不明,用人不当。”张居正立刻给自己安上了失察的罪名,他的语气非常沉重,“下官立刻上折向皇上请罪。”然后又对着小七深深稽了一礼,“老夫多谢小七大人,若不是小七大人,老夫还不知自己犯了大错。”
小七急忙避开,“小七不敢当,都是皇上圣明。张大人也只是受人蒙蔽。”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一边说着一边还朝七王爷扫了一眼。
七王爷听出小七的暗示,敛了敛神道:“张大人即是受人蒙蔽,那这人是谁呢?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蒙蔽当朝众臣,皇后娘娘的父亲?”七王爷的问题非常尖锐。
“这——”张居正的表情有些为难。
“张大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想包庇谁呢?”七王爷步步紧逼。
张居正的脸色变换着,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只听他道:“回王爷,下官不敢。当时参与修葺之事的还有几位大人,像当时翰林院的欧大人,礼部的李大人和王大人,是以下官也不知是谁做的。”张居正一连点了好几位官员的名字。
七王爷和小七飞快地对视一眼,七王爷便慵懒地靠近了太师椅里,语气又变得漫不经心,“这么多人啊,看来张大人不知也情有可原了。”
张居正道了一句七王爷明察。就见七王爷拍了拍脑袋伸了个懒腰,“也罢,今日天色已晚,本王也累了,都收了吧。反正有了线索,来来去去总跑不了这么几个人,不管你是鬼是人,到了本王面前都得给我现出原形。”漫不经心中又饱含深意。
正央宫里徐公公正低声对着皇后说着话,“府里递过来的消息,说咱家大人和那件修葺翰林院的案子有些关系,恳请娘娘您周旋一下。”
“就是前年元宵我爹牵头主持的那事?账目不是都一清二楚吗?”皇后摸了摸肚子疑惑地问道。
“当时是清了,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下旨查旧账吗?这不就查了出来了,说是账目记得清楚,可实际上修葺根本没花那么多钱。”徐公公轻声解释着,“听说缺口极大,有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比划着。
“这么多?”皇后一惊,三十万两,可不算少了,难怪皇上震怒了。“那这事到底跟我爹牵扯多深?这钱?”皇后凤目一闪,一下子问到事情的关键。
“这?”徐公公有一瞬的为难,“娘娘,咱家大人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这钱,大人还真没想伸手,是别的官员有心巴结,双手送上门来的。”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猛地站了起来,这一举动差点没把徐公公的魂吓飞科,慌得他赶紧去扶:“娘娘,您小心着点,您现在可是怀着龙种呢。”
“爹怎么这么糊涂呢?”皇后恨声说道,“三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因为国库空虚,皇上处处受制,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皇上对银子的看重了,这事他非得查清楚不可的。皇后一想到这里就不由的烦躁。
这些年来因为她膝下空虚,一直没有底气和德妃正面交锋,她苦力支撑着,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眼瞅着就能出头,偏偏爹——爹以往行事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会如此糊涂呢?
徐公公见状立刻劝慰道:“娘娘您放心,这事到不了咱家大人的身上,经手的又不是咱家大人,到时推出个人来就是。咱家大人最多落了失察,用人不明的过错,这还是受人蒙蔽所致,皇上不会过多追究的。”
皇后的凤目一凛,沉思了片刻,才点了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个人一定选好了,要拿捏住,不可弄脱了。”顿了一下又吩咐:“送个口信过去,让府里放心,一切有我呢,只是以后行事要再加小心。”皇上可不是个愚蠢的人呢,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他的心计和谋略。
“是,娘娘,老奴定会安排妥当的。”徐公公躬身答道。
“皇兄,您放心好了,不出三天臣弟定把这个案子审得清清楚楚,您就等着瞧好了。”七王爷拍着胸脯对独孤行保证。
独孤行点点头,很欣慰的样子,“皇弟长进不少啊。你呀,但凡把用在女人身上的心思收一收,放在军国大事上,替朕多分劳一点,朕也能轻松一些,你看看,这两年朕的白头发都生了不少了。”
独孤行说着把束着金冠的头向前一低,七王爷则往前靠了靠,煞有介事地寻了一番,嘿嘿说道:“皇兄黑发如墨,哪里有什么白头发?再说了,以皇兄的才能,就是整个天下也能握于手心,治理一个小小的金陵,更是不在话下。”
独孤行听了很受用,重新坐在龙椅上,脸上浮出温玉般的笑,“你再拍马屁也没用,朕已经决定了,等这个案子审清后你再帮朕多担点事情。”
“皇兄。”七王爷大骇,嚷嚷道:“皇兄,您这不是要臣弟的命吗?您是知道的,臣弟受不了那个约束,您就让臣弟在刑部混日子吧。”
独孤行看着七王爷那个无赖的样子,气笑了,抬手指着他刚要开口,就听外头太监喊道:“皇后娘娘到。”
七王爷赶忙趁机开溜,“皇兄,那臣弟就先回去了啊,咱说好了哈,臣弟这辈子就在刑部养老了。”也不等独孤行开口,一阵风似的旋出去了。独留独孤行哑然失笑,这个七皇弟呀!
皇后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情景,她眼睛弯了弯,试探般的说道:“皇上,刚才七王爷在这?怎么走得那般急呢?”一阵风似的从她身旁刮过去了。
“七皇弟一向都这般急躁,不用去管他。”想着七王爷刚才的无赖样,独孤行还是觉得好笑,“这么晚了皇后怎么还没有休息?这个时候一定要注意身体。”他扶着皇后温柔地说道。
“皇上,臣妾是来请罪的。”皇后望着独孤行,凤目含情,就要跪下。
独孤行赶忙扯住了她,“皇后这是为了哪般?快起来,你现在的身子哪里跪得?”独孤行嗔怪道,“何况皇后向来贤淑,替朕打理后宫,是朕的贤内助,哪里有什么过错?”
“皇上。”皇后饱含感情地喊了一声,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柔情,“臣妾听说父亲前年主持的修葺一事出了差错,臣妾替父亲向皇上请罪。”说着就要下跪。
独孤行牢牢地托住她,恍然道:“原来是这事啊,刚才七王爷已经向朕说了,这事还没有最终查清,张大人的为人朕还是知道的,皇后放心,一定不会冤枉了张大人的。”
一席话说得皇后更是动情,“皇上点父亲主持修葺一事便是对父亲的看重,可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臣妾替父亲惭愧。”
“皇后不用担心,张大人最多不过是个失察,他也是受了奸人的蒙蔽,张大人的忠心朕心里明白。”独孤行拍着皇后的手安慰道。“朕心中有数。”
皇后点了点头,轻轻倚在独孤行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