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回谭大人说要就地审案,便有衙役把宋家准备用来接旨用的案桌清理干净,抬到他的面前。
宋家下人眼尖灵泛,从屋里搬了几张椅子出来,请骆公公与一众官府老爷坐了。
宋志顺把梁元明叫来,轻声吩咐了几句。梁元明听了点头进了屋里。
没多久,夏荷、秋花两个,端了茶水与点心奉上,在各位大人中穿梭服侍。
就连一干围观看热闹之人,宋家也是分发了糖炒板栗。还抬了一只大桶出来,里面盛满了茶水,任凭各人自取饮用。
骆公公看着,不禁频频点头。
只见谭常军在案桌后正襟危坐,骆公公坐了左首,吴瑞登坐了右首。那陈归已领了贵州天柱知州,自是不能参与审案,表情尴尬地远远站着。
那辰州府的衙役悉数到场,分列两队而立。
谭大人喝了一声:“升堂!”
数十衙役便把那水火棍在地上敲击,同时高声长呼:“升--堂--!”
几十根水火棍敲击地面,发出阵阵慑人声响,再加上众多衙役高喊,一股威严气氛弥漫,在场百姓顿时噤若寒蝉。
等杀威声停下,谭大人喝道:“提首告、被告到堂!”
几个衙役听令出列,刚走几步,觉不对,停步,自是去望谭常军。
谭常军醒悟,转头去问骆公公。
“骆公公,下官认为,此案首告为宋雷与宋志顺并无不妥,只是这被告该如何认定?”
骆公公闭目不语,只是把玩着手中茶杯。良久,睁开眼睛,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嗯,此案被告确实不好界定。不若这样,那长沙府来的捕头不是在这吗,不如暂且由他到堂述说案情缘由。”
“公公英明!”谭常军由衷赞道。
那长沙府乃朝廷一级衙门,就算骆公公再胆大,也不敢把官府当作被告,历朝以来,还无人敢开先河。谭常军更是不敢。若是无了被告,此案只能押后。也是骆公公足有急智,方才能把审理得以继续。
“带首告宋雷、宋志顺,案件陈述人长沙府捕头到堂!”谭常军下令。
“不用有劳几位哥哥,我兄弟两个自己上来!”宋志顺拉着宋雷到了案前,意欲下跪。
“你兄弟三人,今日起,见官不用下跪。”骆公公阻止道。
众人不解,愕然。
“呵呵,洒家如此自有道理,稍后即知。”骆公公也不多做解释,傲然道。
那易明也来到案前,本以为不用下跪,却被谭常军斥责:“此地为审案大堂,你虽声称为长沙府捕头,先不管真假如何,如今到了本官堂前,依律必须下跪!”
听言,易明只能老实跪下。
“大堂之上,尔等所说皆会记录在案,需句句属实,不可妄语。可听明白了?”谭常军问。
三人皆点头回答:“明白。”
“首告宋雷、宋志顺,你二人提告何事?”
宋雷拱手,道:“今日辰时,此人自称为长沙府捕头,带了十多着衙役装束之人,来到宋家门前。他手里拿着一纸公文,言是奉长沙知府之命,缉捕凶犯宋雷与宋志顺往长沙府。我兄弟二人奉公守法,不知此人安在我等头上之罪名如何而来?且依律,我等应为辰州府管辖,故对其身份、办案程序有疑。还望大人明察,解我疑虑,还我清白。”
谭常军习惯性地去拿惊堂木,却扑了空,无奈,只好把案桌一拍,道:“堂下所跪之人,抬起头来,把你姓名身份如实道来!”
易明来辰州前,知府大人曾替他设想过种种处境,也虑及过辰州府阻拦,却唯独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当作被告般当堂受审。眼前情景自是熟悉,这位大人与公公所作所言,明显向着宋家。他心中虽是憋屈,却也不慌。
“启禀大人,小的姓易,单名一个明字。乃长沙府捕头。”
“大人,易明确实是我等捕头。”
“我等可以作证!”
场外有长沙来的衙役纷纷大声叫道。
谭常军面色一沉,喝道:“尔等竟敢大声喧哗,蔑视公堂,来人,全都带上堂来,每人掌嘴一十!”
一众长沙衙役顿时傻眼,听闻要被掌嘴,俱是不服,本欲抗拒,可见辰州府围上来的衙役人数众多,不敢再犟,乖乖丢了手中的水火棍与枷锁,到堂前跪了黑压压的一地。
辰州府的衙役一来想在上官面前表现,二来也恼恨这般人不守规矩,越境缉拿自己同事,俱是下手不轻。
易明见自己属下人人被打的嘴唇肿起老高,血流不止,心中愤怒不已。他提醒自己莫要动气,自己手上还有人证与供词,且看稍后这位谭大人如何收场!
谭常军一直盯着易明,见此人嘴角上翘,自信自得,还隐隐似有嘲讽神态。于是他心中便起了警觉。
“因尔等喧哗公堂,所以本官才会略加惩戒。”谭常军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威严,“尔等可有信物证实身份?”
才被掌嘴杀了威,跪着的一干人俱是害怕,赶紧取下腰牌,双手呈起备查。
自有衙役一一查验。
“报!腰牌查验无伪!”
谭常军转头去看骆公公,骆公公一笑,“只管问。”
“既然尔等身份已明,可曾携有办差公文?”
易明从怀里掏出一纸,答道:“公文在此!”
有衙役取了呈与谭常军。
谭常军吩咐先让骆公公过目。
骆公公懒得伸手,只是瞟了一眼,道:“此等公文未经行省签署,自是不可作数。”
衙役只好又呈与谭常军。
谭常军接过细看,看完复交与吴瑞登。
“本官看过所呈公文,乃昨日签发,只盖有长沙府印。先暂且不论此公文效力,若没有人证、物证、案卷、笔录,如何能证公文所提罪名?”
“大人,供词在此!”易明又从怀里取出一叠供词。
又有衙役取了呈与谭常军。
谭常军见骆公公闭目假宓,便接过仔细翻看。等他看完,衙役又呈与吴瑞登。
在两位大人翻阅期间,宋雷与宋志顺觉得无聊,便去看那场外,发现杨有光正站在宋志达身边。
杨有光见到宋雷与宋志顺在看自己,便学宋雷平时得意的动作,咧嘴一笑,右手举起做了个剪刀手。
“本官查阅供词,那供认之人乃我辰州府捕快李可行,所供时间为前三日。你等来我辰州府办差多日,为何不曾前来知会?”
易明自是明白此间关节与规矩,他摇头道:“小的只是奉命办差,其余自有上官做主。”
宋雷与宋志顺听到李可行姓名,只是互相对视一下,并无惊慌。
“谭大人,长沙府种种不合规制与律法之事,洒家自会向圣上禀明,圣上定会安排按察院及锦衣卫彻查,你不必理会,且只管审案。”
谭常军欠身拱手道:“本官谨遵公公旨意。”
“本官暂且不论此供词真实与否,只是按照律法,人证需到堂复叙,确认无误方可有效。且问你,那李可行现在何处?”
易明不答,只是看了看大堂上的骆公公、谭大人与吴大人,他担心唯一的人证,会被灭口。
谭常军也不逼迫,只是好言相劝。
“可由你带领手下去把人证带来,辰州府这边就由同知吴瑞登大人一人陪同。你若不放心,这里还有圣上的御林军在此,御林军乃圣上亲卫,只听从圣上旨意。可由他们护卫你去押解,如何?”
谭常军所言正合梅开杜之意。他起身迈步而出,道:“某乃御林军副统领梅开杜,谭大人所言不虚,御林军乃圣上亲兵,只对圣上负责。某愿带人与你同去,可保你及人证安危。”
易明暗想:那伙王府派来的帮手撤离已久,自己已在此耗时这多,那潘管家应带那李可行隐匿好了踪迹,就算此刻自己带人过去,应该只会扑空。他权衡盘算后,终于答应。
日头从头顶偏到了肩膀,现场众人等得心烦。那梅开杜等总算是回来了。梅开杜、易明精神萎靡不振。队伍里还多了一副担架,担架上有一具尸体。
“启禀骆公公与谭大人,人证李可行已死。”吴瑞登拱手道。
“李可行怎么死的?”谭常军问。
“易明捕头带路去的缘相聚客栈,到了那里,房间里空无一人。梅统领与下官带人仔细搜查了整个客栈,也没发现李可行踪迹。只好把客栈里的客人、掌柜及伙计都扣了,意欲回来复命。”
“刚刚出门,客栈旁小巷子有人惊呼‘杀人了!’,等下官与梅统领带人过去查看,倒在地上的正是李可行。当时他身子虽然还软,却已然气绝。他的右手食指有咬破的伤口,沾有血。手指所在地上,有鲜血书就的五个字,‘杀我者吉干’。”
“没多久,东厂的役长张开楚也带人到了。他们仔细勘察了凶案现场,画了详图,勘验了尸体,登记了案卷。”
“东厂勘验尸体时,下官也在场。瞧见尸体上伤痕累累,其中许多伤痕已经结痂。东厂结论为‘伤痕结痂应有三天以上,残留有疗伤的药膏。据此认为死者应是被拘禁,遭到用刑,招供后得到了治疗。死因为颈椎骨折引起。’”
“得知骆公公与谭大人还在审理宋家案子,张开楚不敢耽搁,便让下官与梅统领带李可行的尸体过来,让骆公公与谭大人再行勘验。”
谭常军没想到会是这样,那这案子还如何审理?
骆公公不慌不忙推理了一遍,自认为颇有道理。
“洒家以为,这长沙府所办差事疑点重重,动机难辨。听闻洒家插手,让谭大人审理,知道定会提人证过堂,害怕刑讯逼供之事暴露,欲带死者离开藏匿。那李可行见机逃跑,而梅统领与吴大人正好赶到,凶手知道带走死者已无可能,迫于压力,只好杀人灭口。”
“洒家认为,欲查清此案,惟有从此人身上着手!他有同谋嫌疑!”
易明看见骆公公指着自己如此一说,吓得慌忙跪地,连喊“冤枉!”
“你来辰州办差,虽未有杀害死者的时间,可你手握死者供词,又知死者拘禁处所,必是参与了刑讯逼供。同谋之罪却是逃不了的!”谭常军分析得也是合理。
“大人明鉴!供词所载时间为前三日,小的昨日晚上才到的辰州,怎么可能参与了刑讯之事?”
“那你手中供词从何人得来?死者拘禁之地又是何人告知与你?”
“这个……”易明张嘴欲言,但又忌惮害怕,只是不敢再分辨。
“好,不怕你不说。来人,这伙长沙衙役皆有同谋嫌疑,且认真锁了,分开关入大牢,仔细看守。日后会有按察院、锦衣卫或东厂专审。”
“诺!”
那些围观百姓兴奋不已,大呼过瘾。此案曲折,实为出人所料。
案件审理到此,骆公公心中自是得意。待得此事告一帏落,便开始安排传旨事宜。
重新置放案桌,点了清香,宋雷、宋志顺、宋志达三人跪在前排,宋家其余人等皆下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湖广寨市宋家,家风勇毅,世出忠良才俊。上有前辈上阵灭逆,后继中人勤勉治理地方,今又有年轻三俊精通经济,富国富民。为彰其义,赐宋雷、宋志顺、宋志达为监生,提拔宋志顺为湖广行省副总捕头。特赐宋记荣号‘内廷专营商号’,允于湖广地界开矿置厂,许行商大铭全境便利,各地方官府有维持协助之责。钦此。”
“谢圣上隆恩!”
看热闹的人群发出惊叹。
“哇,三人都赐了监生,怪不得审案时不用下跪!”
“有了监生身份,以后都有做官的机会了!”
“封了‘内廷专营’,那岂不是成了皇商?”
“开矿办厂行商,地方官府还得维持协助,那谁敢得罪宋家?!”
传旨完毕,骆公公便在宋雷三兄弟的陪同下,参观了宋记工坊,晚上还留在宋家用餐。几杯宋家酿造的美酒下肚,已是无法回到知府衙门专门腾出准备的房间,只好在宋家留宿。
安顿好了骆公公及御林军等,谭常军与宋雷二人进了书房。
谭常军提起一件难题。
宋雷一听是那蛮夷人安置之事,应道:“哪里事哪里了,地方衙门年度开支,年初朝廷就已核定。这不是给辰州府出了个难题吗?”
“我看这样可行不?眼下宋记人手缺乏,不若把那些蛮夷与流民一起处理。”
“愿闻其详。”
“流民占山为匪,也是迫于无路可活才为之,其实都是我大铭百姓。若大人慈悲为怀,我宋记愿意把他们所有人等与番夷人,俱都安置,所需花费皆由我宋记承担。他们可以在宋记矿山、工坊做工,宋记一视同仁发给工钱。待以后他们有了积蓄,愿意离开也不强留。大人你看可否?”
“这个......胁从可以不问,”谭常军道:“只是那匪首已经上报朝廷,按律当斩。”
“我听宋志顺言道,那匪首本性不差,也无甚罪大恶极。”宋雷缓缓到来;“不如处以强制性劳动改造,以观后效。若改造不好,到时再杀还是剐,还不是衙门一句话。若改造好了,岂不彰显朝廷的宽大仁义与感化之恩?”
“这样也行?”谭常军有些动摇。
“大人不试一试,怎可知道行与不行?”
“好,明日我且与骆公公商议商议!”
……
辰州所发生一切,当晚就传到了汉口。湖广行省衙门里,一众官员聚集在一起,皆议论纷纷。
“纳粮20万以上为上府,20万以下十万以上为中府,十万以下为下府,无粮的叫地府。天柱自有朝以来,从未纳粮一粒,反而每年需朝廷转运粮饷无数。况辰州府同知一职为正五品,恩施知州仅为从五品。你说,那陈归虽升为正四品,以正四品之身任知州,看起来似乎升了级,嘿嘿,其实说到底,还是明升暗降。”
“估计上次辰州连环命案,陈归与锦衣卫暗通曲款之事,圣上已然知晓。地方官与国戚勾连乃大忌,只是碍于郑贵妃的情面,没把他削职为民而已。”
“谭常军看上去正四品到正三品,似乎只是升了两级,可其实大有讲究。为什么?我湖广布政使才正三品,右参政历来为从三品。这次,谭常军却以正四品连跳两级,直接越过从三品,以正三品领任右参政。他官职虽在布政使之下,级别却与布政使同级。其官职为湖广行省右参政兼辰州知府,大铭朝以来,尚无先例。右参政乃管理行省转运、仓储、赋税、商矿,总领经济大权。他上可直达天听,手中有令行省之权,又有地方实权之利。其中深意,还需细究。”
“那吴瑞登从通判升任同知,按理,应听从湖广行省之令,却需遵从右参政之令,暂代知府之责。这才是让我等迷惑之处。莫非?”
“还莫非什么?其实,只要听圣旨赐名宋家‘内廷专营商号’就知道,今后辰州府乃皇帝直属!日后,你我万不可插手辰州与宋家事务。切记,切记!”
“某幸好未按照刑部侍郎之意奏本,弹劾谭常军管理地方失职,致使命案数发,贼寇多生。”按察使彭应忠连连轻拍胸口,只唤侥幸。
“下官可是按照工部侍郎之意,向朝廷启奏,要求没收宋家厂矿商铺,交由行省处置。这下如何是好?”左参政熊廷必额头冷汗涟涟,惊慌不已。
“无妨。那骆公公过汉口之时,并无圣上下旨申斥。只是,从今往后,我等莫要曲意奉承上官,只需对圣上忠心耿耿就是。”布政使大人喜怒不惊地说道。
“那辰州宋家,三个无名小子,此番却是圣恩眷厚,估计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