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不如前些天冷，秋高气爽的，倒让人更有活力，更有干劲。下午时分，太阳公公毫不吝啬地洒下了些许耀眼的光芒，巷子里的银杏树立马精神焕发，披上了金色的袍子。
家里几个女人皆忙着在浆线，用白面熬成稀面糊，把拐好的线和面糊都放进一个大木盆里浸泡，浸泡透彻之后，就像洗衣服那样用手不停地揉搓，要让面糊浸入线内。线浆好后，捞出来搭在比较粗的木棍上晾干，素雪在后院子里忙的最起劲。大姑韩家娘子也在认真地学，她决定回嵊州后，自家田地里头栽些棉花，自己纺线织布，每年家里人的穿衣问题也许就解决了。
冰月懒得干这些活，其实她也不擅长干这些，死硬地凑合去做事儿，反而容易帮倒忙。她索性躲在自己的阁楼里读点书。
舒嬷嬷“咯噔咯噔”地爬上木楼梯，在阁楼门口，小声唤冰月道：“姑娘，大门外头有位嬷嬷找你！”
“谁啊？”冰月很些诧异。舒嬷嬷摇摇头。
除了香姑还有哪位嬷嬷会上门来找她，她也不认识其他嬷嬷呀！
她料想着，会不会是吴瀚文派来传话的人？但香姑不是刚去递信吗？为何吴公子要派个陌生的女人来找她？
她急忙下楼，随舒嬷嬷走到大门口，让舒嬷嬷把风，别让母亲、大姑她们看到。冰月心里很是纳闷，只能先去门外一探究竟。
她确在门外见到了一位陌生的嬷嬷。
只见这位嬷嬷穿着半新不旧的白绫袄儿，外添一件深褐色棉布褂子，这身穿戴，虽算不上考究，但也清爽得体，不像小门小户家的仆役，倒是有些体面的。她见着冰月，先双手相交至胸腹间，微微曲膝，恭敬地低下头，口称“姑娘万福”。已经很久没人如此这般地向冰月行礼了，冰月有些不适应，别扭地笑了笑说：“嬷嬷是……？”
“苏赫大人派老婆子来给姑娘请安，苏赫大人想请姑娘赏脸，见个面。”陌生婆子直截了当地说，她是来给苏赫传话的。
冰月闻言，心里有点发憷，上回拿了他一盒银子，难不成他后悔啦？或者他觉得吃亏了？想从她身上捞回点……？她越想越心虚。
苏赫发话了，她也不能不去。他有权有势！
冰月微笑着，神情极和善地问陌生嬷嬷：“苏大人说想在哪儿见小女？”态度还是得好，苏赫的人她得罪不起。
“船上。”陌生婆子含混地回答，说完便要引着冰月走，去那艘船上。
冰月低头一瞧，自己身上随意地穿着一身粗劣的褐衣，苏赫是见惯熙春楼里的姐儿们精心打扮的。虽然冰月心里很瞧不上那些无聊的姐儿，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还是换件得体点的衣裳去见苏赫会比较合适，免得……
不知为何，她有点讨厌自己被鱼梳那样的丫头给比下去，她觉得屈辱！
“等一下。”冰月恳求道，“嬷嬷，我先进屋去换身衣裳。”
“是！”嬷嬷低眉顺眼，礼节性地应道。
冰月进屋换上那身翠兰缎面裙装，外头套上红织金袄儿，今日虽不怎么冷，她却要这份体面。湖蓝色坠珍珠的绣鞋是素雪的，她自己那双已穿破了。换好衣裳后，跟随这位嬷嬷，她来到中河边上，一条考究的小画舫正等候在河面上，冰月上船后，走进船舱，画舫就轻盈地向涌金门方向驶去。
画舫小楼里，苏赫在给自己斟酒，一杯接着一杯，心事重重。
“大人的伤可好些了？”冰月也行了个“万福礼”，然后礼貌性地询问苏赫的伤情。
“嗯！”苏赫并未拿正眼瞧她，好像她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冷漠，伤了她的自尊心，既然这么不待见她，又何必差遣个仆役特意来寻她？不知为何，她很生气！
苏赫又顾自小酌了一杯，随后才抬头打量她，顺手指了指桌旁的小木凳，淡然说道：“坐！”
冰月很气愤，她不坐，依旧站立着。
片刻之后，苏赫不解地第二次望向她，问道：“为何不坐？怕弄脏了你的新衣裳？”
“新衣裳？”冰月在心里头细细琢磨了一下苏赫这句话的意思：她穿的这身虽则还光鲜，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不是啥新衣裳，他苏赫为啥故意要说成“新衣裳”？是在讥讽她，嘲弄她？
人愈是贫穷的时候，愈加在意旁人的目光，自尊心也愈强，也愈加敏感，难伺候。
她一脸恼怒地站着。
见她这副表情，苏赫觉得很有趣，还从未有女人敢在他面前显露这样的面孔。他凌厉的脸庞忽然变温和了些，哂笑着问道：“我说错话了？”
冰月冷冷回道：“大人找小女来有何吩咐？”
“你之前为了银子不是很能屈能伸的吗？这会儿瞧着我船上没带银两，就给我脸子看？”苏赫调侃冰月道。
冰月觉得他确实在讥讽自己，不过他说的也没错，谁让自己见不得银子呢？她只能服软道：“大人，是我错了……”
苏赫讶异地一笑，抬眉间，有些怜惜地问道：“今日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也不用承认错误~~~”
冰月凝望他，用眼神问他：“大人，那您想干嘛？想让我把银子吐出来？还是……”
“是这样的……”话刚起头，苏赫就觉得自己讲话的语气很可笑，不像他平常的说话风格，像是小时候做错了事，在向他母亲解释缘由。
但他看着冰月，仿佛只能这么讲话。继续说道：“那日夜里，我在你家库房落下点物件，想让哲布去取回来……”
“不用哲布去！”冰月回想起那夜，五柳巷里的百花池子皆被鲜血给染红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打斗的过于激烈。便极力反对哲布再去她家，急忙否定苏赫的决定。“大人若有什么物件落在我家，我去帮大人取回便是，不用劳烦您的部下。”
“恐怕，你不行……”苏赫低声喃喃自语。
“为何？”冰月不解地问道，再添加些气愤的语气，责怪的语气，又觉得这种抗议不会成功，很是愤懑。
苏赫把玩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龙泉瓷酒盅，郑重说道：“我找你来，就是要你带着全家出趟门……绕开你家人，哲布好办事儿！免得伤人！我是好意……你明白？”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冰月懂了，他肯定在她家后院藏了点啥，她再生气也不管用，事已至此！
“好……”她只能勉强应下，心里委屈，但也无奈，“什么时候？”
“后日。如何？”苏赫很替冰月着想，他说：“后日正好是中元节，庙里头有盂兰盆会，你可以带着家里人去庙里上香，参加水陆大法会。”
“是。”冰月应道，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苏赫接下话茬，更为贴心地说道：“后日一早我会派一辆马车来接你们，送你和家人去灵隐寺上香。”
“不用了吧！……”冰月有些害怕道，这有些过了，她如何向母亲解释：什么人会派马车特意送她们去庙里进香？
苏赫明白她的难处，他替她想好了幌子：“就说是你未婚夫家派来的马车……听说你从小订亲的？”
冰月闻言，差点厥倒，她那未婚夫——刘山甫派马车来接她们全家去庙里进香？那刘山甫现如今哪有什么银两雇马车？若是考不上科举，自己都快喝西北风了！他在外头跟勾栏里的姐儿鬼混呢，就算有闲钱，也不会花她冰月身上的。冰月越想越觉得苏赫的提议很好笑，便呵呵自嘲地笑道：“大人千万别派马车来我家，也千万别用这般说辞，太假啦，我娘一下便会识破。您让我以后如何在家里自处？”
“那可怎么办？你们又不会骑马，难不成要走着去庙里？路程太远了！”
冰月没想到，苏赫竟然会关心她跟她家里人，想得这般细致周到，有些感动，又有些不解。她脸皮厚，不想错过他的好意，随即说道：“大人，要不用这由头……”
“什么？”苏赫问道。
“你让马车夫说，是秀娥小姐派来接我们的。”冰月说道。
“秀娥？谁？”
“一个跟我学弹琴的姑娘，商贾家的女儿，给过我束脩的丫头……”冰月向苏赫描述了一位并不存在的秀娥姑娘，好像真有其人。
苏赫点点头说：“好。”
两人聊到此处，氛围比先前和谐。冰月为了表示感谢，终于在木凳子上落座了。苏赫觉着，她确实挺金贵的。她讨好地替苏赫斟了一盅酒，微笑道：“大人，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您……您慷慨大方，赏给了我这么多银子。”
苏赫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淡淡笑道：“这不算什么。”
“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您让我和我的全家活下去！”冰月真心表示感激，她的语气极真诚。
“以后有困难就说，这点忙，我还是能帮的！”苏赫豪爽地应道。
冰月为自己和苏赫各斟了一盅酒，两人干杯，皆一饮而尽。
苏赫笑着说：“我咋瞧着你不像南边的女子，倒像是我们北方的女子。你会骑马吗？”
“会！”冰月说道，“我会打马球，自然会骑马，我还会玩捶丸。大人若有兴趣，改日我陪大人玩。”
苏赫有些吃惊地笑笑，也来了些兴趣，高兴地说：“你还会打马球？好啊，改日约你一块儿玩。”
“柜坊里的一些玩意儿我也会，比如打马，玩宣和牌。只要大人有兴趣，我皆可以陪大人玩。”冰月自信地说道，比起纺线织布，做针线活，她更擅长这类玩意儿。
听到这里，苏赫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们南方女子，不是讲求三从四德的吗？可以玩这些？”
他的话瞬间扫了冰月的兴，她最不屑于道学先生的那套，原本以为就吴瀚文喜欢那种调调，没想到连苏赫也会提起这些，男人们都是怎么啦？难不成这种思想上的毛病也会传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