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杰夫住在东平宾馆已经半个多月了。玉洁看了他两次,还打了好多个电话,婉言催他离开。可是,杰夫没有妻室,就他一个人生活,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在东平这个安静的小城,他享受着贵宾般的待遇,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让玉洁十分为难。
玉洁看完杰夫的长篇小说《鹿的约会》的最后几页书稿,把它整理整齐,放进包里。想把书稿给杰夫送过去,并且无论如何要让他离开。
可撵他的话真是没法说出口,怎么办呢?她想还是向飞歌讨教一下。
玉洁起身关了门,回到座位上,拨通了飞歌的电话。在电话里,玉洁向飞歌说了这个烦恼。
“我不好意思和他明说,他就装糊涂,赖着不走。而肖市长呢,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一问‘你同学住得还习惯吗?他呆得怎么样啊?’之类的话。我生怕肖市长不愿意,又不好说撵他走的话。弄得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哎--”玉洁叹了口气,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肖市长说这样的话,是关心他,不会有撵他走的意思。住半个月宾馆算什么呀?就是长年住着,对于肖市长来说,那也是小事儿一桩。这你不用多心。再说了,肖市长还巴不得有机会效劳你呢。”飞歌说。
“又胡说了你,有点正形行不行?咱跟人家有多深交情啊,这样欠人家的?你说,杰夫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对你不死心呗。”飞歌笑了一下,“当年追你没成,现在想弄个婚外恋什么的?”
“去你的吧!我们的关系,就是纯粹的同学关系。正是这样,我才没法直说让他走。上学的时候,他是个极其敏感自尊的人,可现在,就像一个木讷的无赖。”
“社会可以改变人么。”
“怎么办哪,帮我想主意啊。”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飞歌给玉洁出了主意。
玉洁觉得飞歌的主意可行,就挂了电话,转而给杰夫打。可杰夫的手机关机了,房间电话无人接听。玉洁决定去一趟宾馆。
到了宾馆,玉洁先到前台看了账单。这一看,吓了她一跳。半个月时间,杰夫竟消费了八千多元钱!
本来玉洁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些钱,准备给他结账。可现在,这么多钱,她结不了了。
“我可以看看明细吗?”玉洁对服务员说。
“这个--”服务员犹豫了一下说,“我们的明细只做对账用,您要结账吗?”
“那算了吧。”
玉洁离开前台,走向电梯,想到房间找杰夫。
走廊里很安静,铺了厚地毯的缘故,听不见脚步声。除了楼层服务员在打扫卫生,看不见有人进出。
玉洁按响了杰夫房间的门铃,没有回应。玉洁拿出手机,还是联系不上。正是焦急的时候,服务员推着清扫车停在了她面前,打开了对面的房间。
“您好,您知道这个房间的客人去哪了吗?”玉洁客客气气的问。
“他如果不在房间,就是去玉泉宫了。”服务员进了房间。
“玉泉宫是什么地方?”玉洁跟了过去,站在门口。
“就是宾馆内的洗浴,在后楼,一楼有个通道能过去。”服务员走出房间,往里指了指。
正说着,杰夫从那端走过来了。他头发蓬松,满脸光泽,手里拿着白色毛巾,步态轻松,高高兴兴的样子。
“玉洁,你来了?”杰夫很是欣喜,忙过来开门,“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的稿子你看得怎么样了?”
“我看过了,挺好的。有好多情节都很感人。如果出版了,一定会有不同的凡响。”玉洁打开包,拿出书稿,放在了电视柜上。
“我给你烧点儿水。”杰夫拿起水壶。
玉洁木着个脸,看着他说:“你可真会享受啊,大早晨就去洗澡,害得我哪哪找不到人,还以为你走了呢。”
“啊,我忘带手机了。还我走了,我走了不得告诉你一声啊。再说了,我签单也不好使啊。”杰夫去洗手间打水。
“我本来想给你结账了,可钱没带够,一会儿再说吧,先上来和你说一声。”
“肖市长不是说他安排么,你结什么账啊。”杰夫停下拿茶叶的手,抬头问玉洁,“结账?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儿,我下周要去广东开会,你也呆了半个月了,我想,以后有时间咱再联系吧。”玉洁还是没直接说让他走。
“玉洁,托你的福,我在这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谢谢你。可是,我的事儿还没办完呢。”杰夫坐在水壶旁的椅子上,叹了口气,“玉洁,这本书写得还可以,我也有信心。可是,我现在的状况,出版确实有困难,还需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出书需要多少钱啊?”
“一万三四千吧。我是自费出版,书号和印刷费就需要一万多元。”
“这么多啊。”玉洁立刻打开包,拿出一个信封,“我这有五千块钱,你拿着用吧。”
杰夫接过钱,说:“玉洁,你个人的钱我不想要。咱同学都说你混得不错,我来了一看,你确实好使,就连肖市长也给你面子。”
玉洁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只是个副主任,什么权也没有,好使什么呀?肖市长给面子,那就是面子上的事儿。说心里话,你这一住下,我真的不好意思了。所以,我不能让肖市长来结账。”
“玉洁,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什么想法,你说说。”
“我看肖市长对你特别好。要不,你跟肖市长说说,给我找个赞助商呗。”
玉洁一听,如坐针毡,马上站起来,瞪大了眼睛:“你饶了我吧!这事儿找肖市长肯定不行,我和肖市长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前些日子,我家周大光想承包一个工程,让我求肖市长,我都没开口,你可别添乱了,我说不出口。”
“人情的事儿,将来我来还,你先帮我解决眼前的困难,行不行。咱们同学一场,怎么也比一般同学关系好吧?就看在我曾经被你拒绝大病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回!”杰夫说着,突然眼睛一亮,又眯缝起来说,“我敢肯定,只要你开口,肖市长肯定答应。我也是男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摸得准着呢……”
“别说了!我是不会去求肖市长的!你马上收拾行李走吧!”玉洁生气了,脸色通红,“别用自己的逻辑想别人,男人和男人可不一样!”
“怎么,玉洁,你生气啦?”杰夫站起来,一脸的惊讶,“你看这,我说错了,你别生气了。我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走。”
玉浩也缓和了语气说:“杰夫,我们是同学,我能帮你,一定会尽力。做不到的,也希望你体谅我。”
“知道啦,我这不是没办法,着急么。”杰夫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了包,开始收拾东西,“玉洁,你的钱,我以后还你。相信我,我不会这么潦倒下去的。”
玉洁笑了,说:“这才是中文系大才子杰夫!”
杰夫走了,玉洁松了一口气。看着一走了之的杰夫,想想那么多的住宿费用,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周大光解释。
杰夫到了火车站,站在列车时刻表前面,他看到南行列车下午两点才有他要坐的车次,就先买了票,然后到附近一个小店吃面条。
花自己的钱啦,节省点儿吧。他一边掏钱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这时,他发现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东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肖峰
杰夫看着这张名片,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他灵机一动,拿起了手机。赌一把吧,万一行得通呢。但他没有马上拨号,而是在想一个能见到肖市长的理由。他认定肖市长会看在玉洁的面子上帮他的忙,只是玉洁不愿意帮他而已。
电话通了,那边很安静,肖市长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在开会,有事儿会后再说。”
不等杰夫开口,肖市长就挂了电话。
杰夫看看时间,离开车时间还早呢,估计肖市长的会不会开到下午。怎么办呢?杰夫决定发短信给他,除了表示感谢外,还要说明走的原因。
发完短信,杰夫开始吃面条,一边等肖市长回音。
不一会儿,杰夫的电话就响了,是肖市长。
“杰夫,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在火车站西边儿的平安小吃部呢。”
“你等着我啊,我一会儿到。怎么,你和玉洁还争吵起来了?”
“那倒没有,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是她嫌我给您添麻烦,有点儿不高兴了。”
“啊,是这样,见面再说吧。”
杰夫的短信使他很快在小吃部见到了肖市长。
肖市长进了门帘油腻的小吃部,杰夫在看他的书稿,一旁放着刚吃剩的半碗面条汤。
“杰夫--”
“这么快!开完会了,肖市长?”杰夫忙站了起来。
“没有,我看到你的短信,就先跑出来了。你们两个怎么了?你怎么说走就走啊?”肖市长坐下了,说,“你的书稿看得怎么样了?”
“啊,书稿看完了。”杰夫拿起书稿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我本来早就该走了,可是我还有点儿困难想求玉洁帮忙,就等到了今天。”
“困难解决了?”
“没有。她不肯帮我。”杰夫看着肖市长,苦笑了一下。
“那她怎么还生气了呢?据我了解,玉洁脾气不错啊。”肖市长翻开了书稿,看似随意地说,“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惹她不高兴啊?”
“我哪敢欺负她啊?她生气,都怪我。我不该再给她添麻烦啦。可是我……哎,我也是没办法呀。”
“能跟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助你。”
“肖市长,我给你打电话告别,一是要表达谢意,另外,我担心你误解她。她这个人老实本分,不愿意求人,上学时候就这样。”
“啊,我不会误解她,我还是比较了解她的。”肖市长看完了目录,合上书稿说,“写了这么多字,真是佩服啊。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吧。”
杰夫就把出书缺钱的事儿说了。
“肖市长,我看得出,您是个崇尚文化的人,不然的话,您不会这么关心我这个和你不相干的人。”
“怎么不相干啊?你不是玉洁的同学么。那天一起吃饭,不是说了么,有难处就吱声,别客气。”肖市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帮你找个热爱文化事业的企业家,让他看看稿子,如感兴趣的话,他会资助你的。”
“那太感谢啦!”绝望中的杰夫激动地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肖市长的手,“我真是遇到贵人啦!这稿子您拿着,我这里还有电子版的。”
“好,你别着急,我会尽力的。”肖市长收起了书稿。
“肖市长,这事儿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玉洁。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好,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她。”
杰夫这才明白,玉洁和肖市长是心灵互通的真朋友。这种感情,是普通人很难达到的境界。
送走了杰夫,玉洁回家取银行卡。这是前几天大光让她保管的,里面有十万元钱,是为承建安居工程的事儿送礼用的。
玉洁取了银行卡,马上赶往东平宾馆。她急着去结账,如果晚了,还要收一天的费用。肖市长在饭桌上是说过包揽杰夫住宿费用的话,但玉洁不能等。一是时间越长费用越高,二是肖市长事务繁忙,说时无心或者说过忘了,最终遭罪的还是自己。
现在的人,能兑现饭桌上承诺的人有几个?都是说时一腔热血慷慨激昂,事后,你要真去找他,保管一脸迷茫的神色,说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所以,相信酒话的人,都是傻瓜,最后弄得自己尴尬。
“我要看一下消费明细。”玉洁对前台服务员说。
服务员很快在电脑里调出了消费清单,打印出来,递给玉洁。
账单上清晰地记录着杰夫的各项消费:洗浴、按摩、红酒、香烟、住宿、用餐等等。真会享受,糟蹋钱的家伙!玉洁心里恨恨地想,拿出了银行卡。
“玉洁,你怎么在这儿?”
玉洁回头,看见肖市长走过来了。
“我不是说过了么,费用我处理。你这是干什么?信不着我?”肖市长有点儿不高兴了,转而对服务员说,“来,把银行卡给她,把结算的单子给我吧。”
“肖市长,不用你处理,我的同学我理应招待,这……”玉洁拿着银行卡,不知所措。
“这什么这?我签个字就得啦。”
肖市长拿过账单,签上了名字。
杰夫回到家,就打开电脑进入了写作状态,他要写一篇小说后记。傍晚时,稿子已经完成。他挺直脊背,伸展双臂,活动一下因长时间写作而显僵直的颈椎。一个深呼吸后,浑身轻松了不少。
杰夫离开电脑,打开冰箱,拿出啤酒,一口气喝了一罐。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儿,感觉从内到外的豁亮和通透。
他兴奋地把空罐子当毽子踢了几下,最后一脚勉强够到,却因用力过猛,把空罐子踢到书柜上面去了。他连跳了几次,也没看到它的影子,只好作罢。然后,走进卧室,四脚八叉地躺到床上,他觉得全身都在这一刻松懈下来了。如果肖市长能帮他找到赞助商,那么《鹿的约会》的出版,就指日可待了!
门铃响了。
“来了。”他起身去开门。
是他前妻张希瑞,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妩媚又傲慢。他们离婚后,张希瑞搬了出去,杰夫换了门锁。
张希瑞人很漂亮,身材好,打扮也时尚,是个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的人。
杰夫开了门:“来了,什么事?”
“回来拿几件衣服。”
“还拿什么衣服啊?那些不都是旧的么,张大小姐还穿哪?”杰夫闪开身子,张希瑞进了屋。
“你管我穿不穿的,我的东西我随便怎么着。”张希瑞穿过客厅,径直走进卧室,打开柜门。
“喂,你的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在书柜上面。”
“在书柜上面?”她抬头看了看。
“我觉得你的东西放在卧室已经不合适了。”杰夫说,“在书柜上面,你去拿吧。最好这次都拿走。我现在挺忙的,不经常在家,别耽误了你取东西。”
张希瑞没言语,去了书房。
“都在皮箱里。”杰夫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张希瑞搬过椅子站在上面,她首先摸到一个易拉罐,就是杰夫刚踢上去的那个。“啪”的一声,易拉罐被摔下来,骨碌到门边儿去了。
“猪窝!”张希瑞狠狠地说了一句。她抓住皮箱的拉手,但拿不动。
杰夫听到响声过来了。这让他想起了他们曾经无休止的争吵。
“你下来吧,我给你拿。”
张希瑞跳下来,杰夫把箱子拿了下来。
张希瑞打开皮箱,上下翻了几下。
“我那条牛仔裤哪儿去了?”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一件儿没少。”杰夫说,“听说你傍了个大款,钱不是有的是么,还在乎这些?”
张希瑞没接茬,挑了一些衣服,拿出来,放在一边儿说:“这些先放这里,我拿不动。”然后关了皮箱。
“拿不动,我送你,还是都拿走吧。”杰夫动手,想把衣服再放到皮箱里,“邻居门看见你总回来,不好。再说了,我要是交了女朋友,也不太方便。”
“这些我不要了!”张希瑞抢下衣服,扬了一地。
杰夫生气了:“你不要了也得拿走,你爱扔哪扔哪去!”
“我就扔这怎么了?这房子是你的还是我的?”张希瑞大喊。
“你说是谁的?”
“当然是我的,是我出钱买的!”
“是我们俩出一部分,我父母出大部分!说准确点好不好!你忘了协议是怎么签的?房子归我!”
“协议是你逼我签的,不算数!”
“算数不算数法庭上说去!”
“无赖!”
张希瑞拎起皮箱,摔门而去。
杰夫团起地上的衣服,打开窗户,扔了下去。张希瑞出了楼门,看着从天而降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像看见了秋天飘落的树叶,毫不理睬,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