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一个出嫁的女儿回来探望,总是能带来些温馨与伤感交相混杂的复杂气息。 母亲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摸摸头发,整整衣领,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适当的偶尔也会谈些闺房里的秘事。父亲则在客厅里远远地坐着,咳嗽一声,或者起来踱会儿步。一件规整的婚姻总是带来正常的人间情感,期待、担忧、快乐、忍耐……它让童有源和王宝琴突然也变得适可而止的亲密起来。他们甚至不经意地一个人拉住了童莉莉的一只手。
吴光荣呢?他怎么没来?
他今天有事,厂里要突击学习。
女婿总是外家人。虽然这家的母亲总是很悲伤,父亲又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在童莉莉回来以前,他们还刚刚大吵过一场。这样的争吵以及争吵过后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过于平常,所以当女儿的完全没有看出事情有什么异常。
你三妹妹病了,据说病得还不轻。我和你母亲想去富春江乡下看她……你去吗?
这是童莉莉第一次坐上夜航船来到这片广阔的水域。在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童有源常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消失了,又会在突然之间穿过阴湿的青苔小巷出现在她面前。母亲王宝琴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并且关上了门。就剩下父女两个在月光底下叽叽咕咕地聊会儿天。
有时候童有源会吹上一会儿箫,有时候则不吹。他喝了点酒,就会讲些出门远行的见闻给童莉莉听。当然了,没说的总要比说了的多很多。
他说等你长大以后你一定要去看看长江,这条神奇的河流从中国的中部流过,沿途经过这个国家最富裕的一些省份。成千上万只大大小小的帆船和海轮从宽阔无边的入海口蜂拥而入,逆流而上,深入到高山峡谷和富饶的河流,深入到四面八方……他说有一次他就是跟着一只货船去遥远的西部地区。他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刻睁眼醒来,船只航行在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的河道上,而到了下一刻则要迎着急流而上。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数百名纤夫在黑硬冰冷的岩石上拖拽着船只,吓得手脚都哆嗦了起来。要知道,汹涌的河水在峡谷里咆哮着,一旦绳子拉断,货船以及货船上所有的一切都将葬身河底……
童莉莉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这位父亲。就在他突然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一个穿黑洋纱旗袍的女人到家里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童莉莉开的门。
“童有源在伐啦?”女人向童莉莉稍稍俯下身来。
“你是谁啊?”
“我是谁?哈哈,我是谁……”
还有一次是母亲王宝琴迎出去的。童莉莉在门缝里看到黑洋纱旗袍的一角,面目则不清楚。好像是上次那个,但好像又不是。童莉莉甚至连对话的声音都没听到一句--王宝琴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了,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瞧瞧,瞧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循环往复,让人绝望不已但又忍俊不禁。过了一阵子,童有源不出所料地再次神秘失踪了。童莉莉走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心里想着,父亲快要回来了,真的快要回来了;只要时间过去了一天,就距离父亲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日。而终于有一天他真的也就回来了,就在下一个月圆的晚上。美妙的有些哀怨的箫声……甚至让人怀疑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的失踪其实还带有一丝美感。
孩子,我回来了。
父亲--
等一等,先等一等,不要告诉我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我知道,也懂得,稍稍一猜也就猜出来了。慢一点,慢一点再说。还是让我们先来讲点其他的,其他的更有趣的事情……
父亲--
我的女儿,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等你长大以后,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一走黄河……
一只孤独的轮渡缓缓漂浮在渐入暮色的宽阔大河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船尾,仰着头,看着先是暮色底下、接着再是月光下面的江南渐渐地从身后退去。
船舱里坐着一位略显憔悴的中年女子。对着烟水朦胧了河岸的河流,这种年龄的女人常常会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悲哀。日子仿佛都能看到头了。但看到头了又能怎样呢,也不知道究竟是平安还是忧伤。
年轻姑娘则在缓慢航行的轮渡上久久地发呆。她的脸朝向大河,所以脸部的表情、眼睛的湿润全都隐没不见。只能看到仍然纤瘦明净的背影。如果你在那个夏天的渡船上看到这个细弱的身影,就会突然明白,光看背影是很难区分姑娘或者妇人的。正面也不行……不行,反正是不行,完全不行。
而这,就是那天童有源、王宝琴、以及童莉莉三人乘坐夜航船去杭州的情景。
渡船中间并不停靠,而是沿着月光下面的京杭大运河溯流而上,直接从苏州开往杭州。船开得很慢,仿佛久久地发着呆并且随时都会生气、变卦、停下不走。仿佛就像一个有点怨怼但又深藏不露的小妇人。有时候一条船从后面轰隆隆地赶了上来,超过了他们;有时候他们轰隆隆地赶上了另一条开得更慢的船,并且同样毫不犹豫地超了过去。有一次,一条船民的小船惊天动地的从后面冲了上来。在柴油机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小船带着它的厨房、卧室、客厅、院子,带着爱着或者恨着、不管怎样都得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轰隆隆地超过他们了。
还不睡吗?
这是童有源到船舱里看了一下。他们的房间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和破旧的小餐厅离得很近。原本王宝琴是带了干粮上船的,但一个人既然可以扔下妻儿不管、用掉老婆所剩无几的私房钱,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沿着黄河顺流而下……那么他花掉点盘缠去喝上几杯啤酒、再啃上个把鸡腿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你们……不吃吗?
这样的问话自然是没有人会回答他的。但很快童有源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有个黝黑皮肤的农妇上船的时候带了一只母鸡。它不胖但是安详。或许月色撩人它也悄悄做起了春梦,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躺在农妇竹篮里的它生下了一个温暖的鸡蛋。
这是处女蛋吗?童有源拿起鸡蛋,在月光下面起劲地照着。
当然是。农妇莫名其妙地骄傲了起来。
这是一枚白壳、透亮、同时还带着几丝血迹的鸡蛋。它很有可能真是处女蛋。但是白壳、透亮、同时还带着血迹的鸡蛋也有可能并不是处女蛋。为了这只鸡蛋,童有源和农妇讨价还价了很久。因为无聊或者好奇,好多乘客都涌到甲板上来看两个人、一只鸡以及一枚身份可疑的鸡蛋。但同样的事情因为触景生情往往产生不同的效果。王宝琴头也不抬地沉沉睡去了。而童莉莉也跟着起来去看了一下,接下来的情况是她很快阴沉了脸回到船舱,并且把头埋进了有点脏还有点气味的被子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些支离破碎。好像后来童有源又进船舱来了,并且坐在床头看了她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
……
该想什么……就想什么吧。想到头了……也就好了。
……
这样的劝慰总是有些奇怪。含混不明,混淆不清,既不说明事情的原因,也不道出应该的结果。就像这年春天的时候,童莉莉无缘无故地发了两天高烧,后来又无缘无故地好了。童有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条黄鳝,熬成汤端到了她的床前。他好像很想说些什么,看了她好久。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奇怪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父亲多少是有些懂得她的……有时童莉莉的脑子里会飞快地闪过这样的念头。一丝一缕的感动。但这做父亲的又经常会被各不相同、五花八门的人和事吸引注意。这不,甲板那头突然传来了三弦和琵琶的声音。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啊,闷坐香闺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是个跑码头的小评弹团。几个穿浅色衣服的身影在甲板上晃动着。像肥白的月亮,终于从漆黑夜空以及层层乌云中间探出了头来。
直到很久以后,童莉莉仍然记得那一小段闪电般的甜蜜时光。仿佛生活里所有的矛盾都暂时停了下来,重的变成了轻的,原来轻的更轻……
姐妹们--刚刚结婚的这个、以及被伟大的父亲像小狗小猫般扔在河边的那三个,她们笑嘻嘻地挤在一起钓鱼,顺带还捉上来很多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她们每一个看上去全都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就连原先病的那个也毫无例外--
实际的情况是,就在童有源他们到来的第三天,那个病得不轻的三妹就奇迹般的完全康复了。
奇迹没有结束,它甚至还刚刚开始。所有的人都突然发现,天呐,她们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童有源变了。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好脾气、好心肠、几乎还有些喜洋洋的人。他看上去简直都有点像个好父亲了。
他带着他的那几个女儿,站好了,看一看,数一下,一、二、三、四……他带着她们到附近或者更远些的田野里去。她们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特别是小的那几个,就像一群安静而羞涩的羚羊。她们怕他。他再坏,再没有出息,再胡闹,再让她们的母亲绝望哭泣,她们也仍然怕他。她们甚至还有点偷偷地爱着他。那些田野里的时光像极了少女的梦境。他是那样的英俊而和善,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他教她们很多以前听都没听说的游戏。天呐,她们悄悄地捂住嘴巴,不时的窃窃私语,叽叽喳喳。他还让她们坐在小树林里,等待日落时分暮色划过树梢时的神奇景象。山坡的草尖尖上像霜打的白色,而姑娘们则因为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而显得轻巧纤细。她们不敢离他太近,但又不想走得太远。玩得高兴时她们会像麻雀一样尖声叫喊起来,但只要他一走近,她们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低眉顺目。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童莉莉告诉大家说,刚才在小树林里她看到父亲了。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旁边还有母亲。
“他们在亲嘴。”
正在吃饭的三个姑娘,其中两个因为饭粒呛住喉咙而大声咳嗽了起来。另外一个,嘴里的一片青菜则像雪花一样缓缓飘落。
然而情感这种事情年轻姑娘们自然难以完全懂得。即便姑娘已经长大成女人,完全懂得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情感本身也在长大。过不多久,关于父母的情感则又有了新的变化和发现。
这回是老实到有点傻乎乎的小妹妹发现的。
“昨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对着月亮笑了起来。”她悄悄地对大姐童莉莉说。
“哦,那是因为妈妈爱爸爸。”当姐姐的回答得很从容。
“但是后来,但是后来我又听到了哭声。”
“哦……那还是因为妈妈爱爸爸。”
还有一件想都没想到的事情,也让整个行程变得美妙无比近乎奇迹。有一天童有源陪着女儿们在河边捉小螃蟹时,突然遇到了一个姓林的女人。相遇总是勾起往事--这个女人的丈夫是童有源小时候的玩伴;后来他去上海做生意,女人就跟着去了;后来就娶了这女人;再后来生意败了,人也病死了……而这女人不知怎么远兜远转地就回了故乡,鬼使神差地又在河边遇到了童有源和他的孩子们。
生活的奇妙之一在于常常让人重拾往事。
生活的奇妙之二还在于,有些往事拾起来放在手里竟然还开出了花。
这姓林的女人长得胖胖的,穿一件让她显得更胖的衣服;她的眼睛本来就长得亮并且发着光,看到童有源时亮了一下,看到童有源的孩子们就亮得更厉害了。
她看上去很快乐,自然并不是想不开而来河边自杀。虽然无法知道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来自哪里,但显然她看到童有源的孩子们以后,就愈发地快乐开朗了起来。
她在她们每一个的脸上留下了一点口水。
她让她们叫她林阿姨。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胖胖的林阿姨几乎成为了童有源一家快乐的源泉。
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些干净好看的花布,为姑娘们缝制新的衣裳。
“我可怜的孩子们呵,”她胖乎乎的手指在空中卖力地飞舞着, “看看,看看,你们的妈妈都给你们穿了些什么啊!”
她坐在一张狭小的藤椅上,丰满的身体被藤条挤压出一个应该减肥减去的准确数字。
“年轻的时候呵,就应该尽量穿得好点。”她挨个地打量着姑娘们,一、二、三、四,“瞧瞧,瞧瞧,一个个长得绿豆芽似的,也花不了多少布呵。”
可第一件缝好的衣服就太大了,所以她只能穿在自己的身上,接着再缝第二件。
“林阿姨年轻的时候呵,和你们长得一样苗条……不对,应该是比你们还要苗条。你们不相信?林阿姨举个例子给你们听。当年遇上我那男人的时候,我也就比你们现在大不了多少。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我说那你还回来吗。他说可能回来,但也可能不回来了,听老天的吧。我说那老天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谁也不知道老天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老天自己知道。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折腾到下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想我不能傻等着老天到最后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我得自己去弄明白。这样想了,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从柜子里翻出我最好看的一套衣服。我记得那是一件细蓝格子的小袄,深蓝色的裤子。我穿好鞋子就打开了窗户。我不能从大门出去,那样会被父母发现的。所以我就只能从窗户里跳下去。窗户开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了问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扇窗只能开一半,不管用什么方法,使多少力气,那扇窗就是敞开了一半,冷冰冰的……”
“那你后来逃出去了吗?”姑娘们突然着急了起来。
“当然逃出去了。”林阿姨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从大门?”
“从那扇开了一半的窗户--现在,你们知道林阿姨当时有多苗条了吧。”
曾经那样苗条的林阿姨,现在怀里能搂住两个童莉莉的林阿姨,这同样的一个林阿姨,喜欢在午饭以后躺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睡会儿觉。
“喏,这片树林的后面是一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出去还是一条小路,大概要走过四五条这样的小路就上公路了,公路通向码头,码头上停了几只轮渡,坐上轮渡你就漂在大运河上了……”
有些破旧的吊床在金色日光下面颤颤危危晃动起来时,林阿姨就开始闭上眼睛说起话来。
“当年我从窗户跳下来以后,就顺着小路上了公路,再从公路到了码头。在码头我追上了他,然后我们一起上船去了上海……”
有时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但睡着了嘴里还在说。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这里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雨……那时候我真是好看呵,不管是谁看到我,都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说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呵,说他们从来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人……”
有一次她照常闭上眼睛说着梦话--“那时候是秋天,我妈妈带着我去镇上,远远的有个小伙子看到我突然路都走不动了,像石头一样蹲在那里……”说到这里,她出人意料地连了一句:“莉莉,你听到了吗?”
于是大家这才知道她原来不是做梦。于是以后每当林阿姨躺在吊床上开始说梦话时,只要略一停顿,姑娘们就自觉地把她的话接了下去。
“那些小路真是曲折呵--”
“是的,林阿姨。”
“那条公路可真是长呵--”
“是的,林阿姨。”
“穿着一只鞋子走路,那些公路和小路真是又长又曲折呵--
“是的,林阿姨。”
……
有一次林阿姨正说到月光下面,她轻盈的身影如燕雀般飞向码头时,童莉莉只听到清脆的嘎吱一声,紧接着是沉闷如陨石从天坠落--
吊床的拉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