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姨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几块破布、遍地杂草和姑娘们的惊诧不已和哄堂大笑之中。
童莉莉倒是和母亲王宝琴聊起过林阿姨。
母亲,林阿姨是个有趣的女人呢。
是吗,是很有趣……但也是个苦命的人呵。
但她看起来很开朗呵。我们都觉得,没有人能比她更开朗了……
这种横亘着时间和阅历的谈话,就像当年林阿姨穿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向月光下的轮渡码头、向水色迷蒙中未知的将来飞身扑去--那是一个怎样的季节呢。那是一种怎样的天气呢。但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穿鞋的脚和光着的脚感受总是不同的。
然而就在母女俩慢说细聊的时候,暮色真的很快就来了。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就在短短的几秒种前,黄昏最初的光芒和黑暗交织起来,划过了层层的树梢,划过了坡上的草丛,划过了母女俩细微迷茫的面容。
她们终于沉默了。
乡村之行的高潮是随着少年童小四的突然到来而到来的。
有一天下午,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树林后面的那条小路上,格子衬衫,军绿裤子,一脚高一脚低的奇怪步伐……躺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的林阿姨其实很早就预见了他的路线--
坐上轮渡他就漂在大运河上了,轮渡停在了码头上,码头通向公路,公路的尽头是四五条曲折不平的小路,还要再走过两条曲折不平的小路,然后他就出现在这片树林里了。
他一定是感到孤独了。
孤独的人往往都能找到相同的路线。对的或者错的。然后一路寻来。
已经很久没有讲到这个容易激动、但也容易孤僻的英俊少年了。自从三个妹妹被童有源送回老家,特别是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里,每当黄昏慢慢降临,童莉莉就会在门前的林荫路上开始寻找。先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抬起头,踮着脚,后来就轻声叫唤了起来:
“童小四--你在哪里呵--童小四--你快出来……”
没有声音。没有回答。一切都静悄悄的。两旁的树,树边的草,树上探出头来看了一看或者头都没抬一下的鸟。
这时童莉莉就会突然想到那个懂鸟语的矮个子常德发。如果常德发在,那么街道两旁的那些树,不管是香樟树、马缨树,还是柳树、杨树、桃树,这些树上的鸟听到了,一定就会跟着她一起叫唤起来:
“童小四--你在哪里呵--童小四--你快出来……”
但是没有,常德发不在,那些鸟就都睡着了;潘小倩去了上海,不久以后常德发就也跟着去了;潘太太走了,远远的听说潘先生像秋天的草一样蜷缩起来,被潘太太一只没有放开的手轻易就牵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想了。
开始的时候,童莉莉在树与树的阴影之间就能把童小四找到。她牵着满脸愁云的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叶与花都能发出清香的树--它们在某个时刻就会开满了花,虽然小,但密密匝匝,就像雨日即来的天穹--她牵着他,互相抚慰着,回到那个奇怪的、父母都在、却又好像都不在的家。
但后来在地上就找不到童小四了。
有一天,童莉莉发现他突然出现在一棵冬青树的树梢那儿。她吓了一跳。后来就更难找了。他一会儿坐在香樟树的第三个分枝那里;一会儿又躲在女贞树密集的花瓣后面……童莉莉经常为了寻找他而花费上整整几个小时的时间。童小四就躲在每一棵可能躲藏的树上,密密层层的树叶把他埋了起来。他在树叶与树叶之间向下窥望,甚至对童莉莉呼唤他的声音都完全不加理睬。
有一次童莉莉在林荫路上走了两个来回都没有发现童小四。她突发奇想,脱掉两只鞋,再把裤腿卷高一些……她的手触摸在粗糙的树干上。慢慢的,她的身体升腾起来了,许许多多散发着清香的树叶和花瓣围绕在她周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芳香,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软和安全……她坐在一棵凹凸不平的枝桠上,把脸深深地藏在一团团的花叶后面……
她觉得自己不想下来了。
然而不管怎样,童有源还是很爱他的这个儿子的。有时候他会指着童莉莉和童小四,指着他们俩说,你们两个,你,还有你,是我最喜欢的。或许这两个孩子有些地方都还有点像他。奇怪的,冷静的,内心暴烈的。并且还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处境孤独,或者说最终也是免不了处境孤独。
孤独的人总是能嗅出同类的气味。
所以童有源爱着童莉莉和童小四,童莉莉和童小四爱着开满了花、温暖而安全的树杆,所以这个爱着那个,那个爱着那个,所以这个的态度暧昧不明,那个的心里爱恨交织--而这就是童莉莉一家、同样也是很多很多人的情感状态。
这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夜晚。
先是最小的那个妹妹把自己灌醉了。谁也不知道她能喝酒。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喝点酒。最要命的是她以前几乎连碰都没碰过酒这种东西……但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的父母在喝酒,她的姐妹兄弟举起了酒杯,所以她也就傻乎乎地跟着喝了起来。而且一喝就不知道停了。而且一喝就简直不要命了。
其实从她那个晚上那张红扑扑的脸、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很多以后的事情了。确实是这样的。童有源的儿女们在他们的父亲远离故乡几十年后,又一一地被送回到这里,其中这个最小的妹妹永远地留下了。她生了第一个孩子以后更是变得嗜酒如命。那些芳香如同泉涌的酒呵,她在家里的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那些瓶瓶罐罐、碗橱柜子甚至于床底下寻找着它们。她手里拿着酒瓶,或者干脆把酒瓶扔碎在地上……窗外就是童有源老家那条长长的石板路。街上仿佛总是有着淡蓝色的晨烟。它们长年不散,不论刮风落雨,不论寒暑秋冬。你久久地盯着看,有时觉得它们是从远处的山上一点点飘过来的。而有时又不是。它们更像是树林上空凝结了很久的一大团雾气。
而多年以后,这个今天晚上喝醉的小妹妹,这个小妹妹的脸将出现在淡蓝色的晨烟以及不散的雾气之中。相对于她那些被生活弄得困惑不已、但仍然还在竭力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姐姐们,她可是自在悠闲得多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找到了酒喝,她立刻就会变得兴高采烈、满面红光;而一旦酒瓶被更好地藏了起来,她则会紧接着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
她穿着姐姐们从远方寄来的毛衣毛裤,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腿和脚;她把厚厚的身体蜷缩在一扇扇窗户后面,心里则充满了她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的忧伤。
而现在,这个心血来潮的夜晚还只是刚刚开始。
心血来潮的童有源,心血来潮的王宝琴,心血来潮的林阿姨,心血来潮的童莉莉和她的妹妹们,还有那个心血来潮的童小四……他们先是围着一张桌子开始吃饭。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了。没有这样大家围成一个圆圈,这样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地坐在一起,你喝一口汤,我吃一口饭的。先是几个小妹妹有点不好意思了,后来再是大的那几个。不过吃着吃着就好了。吃着吃着就把很多事情全忘记了。
菜是林阿姨烧的。只有林阿姨能烧出这样肥嘟嘟的菜来,一点都不知道人间愁苦。她从什么地方弄出了那么多的美味呢,一只甜蜜蜜的小母鸡。一只昂着脖子肉质紧实的小公鸡。还有一种羽毛光泽如灰白丝缎般的小小水鸟。那么多的美味,甚至还有前几天童莉莉她们从小树林里带回来的深褐色的坚果……它们全都被做成了菜,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全都喜气洋洋地端上了饭桌。他们还喝上了酒。谁都不知道那些香喷喷、装在瓶瓶罐罐里的液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心里也奇怪着,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全都这样想着但也就是想着了。后来真喝起来了也就忘了。也可能是喝起来了才开始产生那样的疑问,但前后次序弄颠倒了。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搞颠倒了。其实也就是酒精的作用。完全就是酒精的作用了。
先是童有源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其实也不是胡说八道,只是在这个家里面,只有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些话他已经说过多次,但只要喝多了他仍然要说,也不管其他人想听不想听,爱听不爱听。那天晚上他又指着坐在他对面的童莉莉和童小四,指着他的这一双儿女说,你,还有你,你们两个,是我最喜欢的。但那天晚上他明显要比平时喝得更多些,所以他接着又往下面说了。他指着围成一圈吃饭的另外几个孩子,那几个对他又爱又怕、不知道爱什么也不知道怕什么的孩子,他对她们说,其实我也很爱你们,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爱你们……你们懂得吗……我知道你们不会懂得的,你们一个个胆子小得像老鼠……
但那天晚上那几个胆子小得像老鼠的孩子也喝了点酒,所以她们一反往日的胆怯羞涩,她们竟然仰起红通通的脸朗声笑了起来。
童有源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惊讶地看着他的孩子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突然他高兴起来了。天呐,他最平凡温顺的孩子也有这样开朗的时候。看呐,她们笑得那样放肆,那样无所顾忌。她们毕竟是他的孩子。
后来就真的喝多了。
姑娘们跟着父亲跑到后山坡上。当然是父亲先跑出去的。他跑出去了她们才跟着跑出去,即便喝多了也是这样。这种出格而荒唐的事情只有这个看起来漂漂亮亮、斯斯文文的父亲才做得出来。后来童小四也来了。月光下面好像还看得见另外一些黑漆漆的人影。林阿姨穿着原先给姑娘们缝的花布衣服,给姑娘们穿大了,穿在她身上则多少有点小。把屁股呵胸部呵之类的地方勒出了山峦起伏般的曲线。林阿姨扭动着屁股在山坡上跳起了舞,嘴里还唱着一只奇怪的歌曲:
小妹妹推窗望星星
姆妈一口说我有私情
姆妈为啥都晓得
莫非姆妈也是过来人
姑娘们跟在胖乎乎肥嘟嘟的林阿姨后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起跳。这个孤独得像疯子一样的一家人,发起疯来也像疯子一样。小妹妹已经喝多了,至少是看起来已经有一个喝多的人才有的状态。这样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就把自己喝成那种样子真是不成体统。但有时候还真的不得不承认,只有把自己彻底变得不成体统以后,紧接着才能够不知羞耻地快乐起来。
听听,听听,林阿姨又在唱了:
心底里爱你横竖横
做仔黄鳅勿怕烂泥浆
油锅刀山闯过来
不会撑船只会横
这样魔狂粗俗的歌林阿姨唱了一个又是一个。像是从她的嘴巴里、从她的心口里扑腾扑腾跳出来似的。小妹妹在山坡上跳舞被滑腻腻的草拌了一下。她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手脚并用着爬了起来。继续跳。跳得仍然像一只笨拙的鸭子。童小四跟在后面笑得嘴都不知道怎么合上了。是另一只笨拙的鸭子。
然而月亮却突然无比安静的亮起来了。
母亲王宝琴坐在山坡上看林阿姨和姑娘们跳舞。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故作深沉,但后来也笑了。看到那种滑稽有趣的场面,很少有人能够完全忍住不笑的。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面,她很美。她的笑容也很美。就像童有源刚刚遇到她时那么美。这句话,童有源一定也凑在她的耳朵旁边说了。他总是这样,只要愿意对待女人便很有那么一招。他假装轻声地说,偷偷摸摸的。像月光在山坡上撒下的影子。他的嘴巴凑在她耳朵旁边。她一定听到了,并且还乐意听到,因为她再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