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听清了用途,夏子光就像扔掉手雷一样把传呼机扔到了地铺上说:“我不要。我这人最反感被别人控制。”
“哟呵,脾气还不小,”张旗一点也不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我只是想联系你方便一些罢了,没想到你简直比一个女人还敏感,想的还要多。”
“随你怎么说吧,”夏子光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就从地铺上捡起传呼机,忍不住好奇心地把玩着,“放在这里也可以,不过我事先申明一声,可别指望靠这玩意来随时召唤我。”
“行行行,你放心吧,”张旗高兴起来,“我让你随时召唤我好了吧?”
夏子光不置可否地将传呼机放到了一桌的杂物中。
“听说香港的赛马会今天要到南方来表演一场,咱们去看看?”张旗望着窗外的天色,半天也没有听到夏子光的回答。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疑问着。
“我不喜欢这种运动。我讨厌人类侮辱马。”
“什么?你说人们侮辱赛马?你知道吗?一匹赛马比一辆豪华的轿车都值钱,赛马场会把它们当宠物一样饲养。”
“但人类不应该让马来取悦自己。”夏子光冷冷地回答。“那应该让马干什么?”
夏子光从行囊中掏出一张已经卷角的照片递给她:“看看我们青海的马,这是我在雪灾的大草原上拍摄的。”
张旗看到,一群牧人藏身在翻毛羊皮大衣里,躬身围拢在一匹黑马的周围。一直生活在热带气候里的她觉得他们就像是一群企鹅,除了表现出了严寒以外,看不出什么别的意义。唯有那匹黑马隐隐地触动了她,因为它好像受了伤,一只腿已经站立不住,仿佛正在倒下去。
“不错,它受伤了,并且很快就倒毙了。但它曾经忍饥挨饿,独自穿越茫茫无边的暴风雪,跋涉一百八十多公里,把冻死在它脊背上的骑手送回了亲人的身旁。”
张旗再次瞪大眼睛,紧盯着照片中那匹正在倒毙的黑马:“你是说,马通人性,所以我们应该给予马同类般的尊严?”
夏子光赞许地点点头,起身来到窗前,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知道吗?只有人类和马有处女膜。所以马懂得人类的情感,会像人一样谈恋爱。”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窗外,南方的热带树向着低悬的太阳发射着疯长的枝条,膨胀着闹轰轰的热气,掺和着肉感的海鲜气味,让他想起了北方家乡那些安静而优雅的垂柳。它们风情万姿地飘挂在春风里,向脚下的土地倾泻着千丝万缕的深情。
“就像人们对待赛马一样,如今的望海门整日沸腾着肉香铜臭,也把我们祖先的尊严玷污了。”张旗说。“其实也说不上谁被谁玷污了,”夏子光一指窗下满街的流浪汉和洗头妹,“比如说像我这样的流浪汉和那些洗头妹,我们的尊严又被谁玷污了呢?”
“你我不作评论,”张旗狡黠地回答,“至于那些‘咸水妹’,噢,我们这个地方的鸟语把专门接待香港佬的妓女叫作‘咸水妹’,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职业,是谈不上什么玷污不玷污的。只是你们用男性的价值观判断,才自以为她们被侮辱了。”
“照你这么说,或者按照你们女性的价值观,那她们就是在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了?”夏子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看你的坏样。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女人们都在快速脱衣,男人们都在快速掏枪,只有你满脑子还装着封建道德。”
“也许吧。”“不是也许,”张旗愤怒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不错,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着丰富的经历。但是人生一个最关键的东西你却一直不愿意承认,那就是,一个人是没有办法与整个强大的世界对抗的。任何个人妄想与这个强大的世界对抗,结果只能是被这个强大的时代战车碾得粉碎。”
一股热血轰地一声冲向了夏子光的头顶,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却缺氧似的发不出声。而张旗也仿佛并不在乎他怎么回答,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可别不承认。就说你的电影吧。如果按照你的剧本一直拍下去,放不到一半,电影院里的人就会走光的。”
夏子光身体里的血更热了,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张旗:“你,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认为?”
“根据?我的直觉就是根据。拍这样的电影你就要算计好,隔多少分钟就要出现打斗和床戏,别不屑一顾,”张旗一点笑意也没有,“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不可违背的铁规。这是真正在按观众的需求喂养他们,而不是你写的那种凄凄惨惨的爱情。”
“你是说《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里不需要爱情?”“哎,怎么跟你说呢?”张旗急得摇摇头,叹口气,“哪个电影里能没有爱情嘛,我还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吧?我是说观众不会喜欢你写的那种凄凄惨惨的爱情,而是,而是需要热热乎乎,快快活活的爱情。这下你懂了吧?”
“热热乎乎,快快活活的爱情?我知道这里的情欲多得就像随时随地都能泛滥起来的台风暴雨,但却没有我们北方大陆那种风尘扑面的高贵。”夏子光自言自语似地喃喃着。
“所以你才一心要做北方忠诚的儿子对吧?”
“我是想,既然生命是人们在寻欢作乐时创造的,那么人就应该用苦难来偿债,而爱情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它的悲剧性,赎罪性。”“看来你还是没懂。即便是像你说的那样,爱情是什么悲剧是什么赎罪,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这么理解啊,既然人是在寻欢作乐时被创造的,那他的天性就应该是倾向于贪欢的。所以,人们因为寻欢作乐所做出的一切就都是合情合理,可以被理解的了。”“但贪欢以后应该赎罪。”
“好好好,得得得,我不跟你饶舌了,简直是在鸡同鸭讲。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那么远,远到需要用光年来计算似的。”张旗告饶似的摆摆手,拉起夏子光就往外走。
“你,你要干什么?”夏子光紧张地挣扎着。“那么紧张干什么?怕我强暴你啊?”张旗乐了,“走,咱俩去看一场最新从香港走私过来的电影你就明白了。”
他们看的是好莱坞大片《相爱的敌人》。仿佛是专门为他俩创作的“启示录”:一场地球和外星球之间的战争之后,一个外星人和一个地球人生存了下来,两个人充满敌意,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摧毁对方。可是共同面临的生存危机,又迫使他们不能抛弃对方。最后两个最初的敌人热热乎乎,快快活活地相爱起来。
“好莱坞大片贼无聊,每部电影的情节都大同小异,搞来搞去就那么几个字……”一走出南国影院的大门,夏子光就不服气地说。
“挺狂的啊,搞来搞去就那么几个字,哪几个字啊?”“打!日!杀!哪部大片不是由这三个字组成的?”张旗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虽然太粗俗,不过倒是很准确的。人生可不就是由这三个字组成的么。”“脸皮真厚。”夏子光像研究一个怪物似地看着她。“别大惊小怪的,”张旗感叹道,“就是要表现这种荒唐的喜感,给悲苦的人生一丝安慰。不然,人们干吗要花钱往电影院里跑?”“你是说,我应该把《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里的爱情写出三级片似的喜感,只要肉体,不要灵魂?”
“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电影里的爱情应该是一种冒险,而不能像生活里的那样平淡,尽管生活里的更真实,更深刻。”
“冒险?你是说就像《相爱的敌人》里的鸟男女那样,连小命都不顾就稀里糊涂地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