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可是“无心插柳”,丰瑾和同事采访新闻回来,突然看到那个她一直追寻不到的人正拖泥带水地行走在南方大道上。她找了个借口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心想这回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看到夏子光放慢脚步就要进入荔枝公园对面的一条入口,丰瑾赶忙躲进了一棵荔枝树的枝叶里,待他钻进了小巷以后,才移出树阴,继续追寻。然而夏子光却不见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混杂到了望海门的人群里,就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尘暴里。
丰瑾傻傻地停了下来,不相信似的四处张望着。就在她摇了摇头准备撤退时,却一转身发现夏子光正在与她咫尺之遥的一个街角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人的吗?”夏子光缓步来到她的面前,神头鬼脸,故作意外地问。
“不,噢,嗯……”丰瑾的心“怦怦怦怦”地狂跳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起了感应,夏子光早就发现这个女孩跟在他身后了。他拖泥带水地佯装不知,内心却一直在忍受着煎熬。她的出现,就像一片雨后的阳光照亮了他那灰暗阴冷的生活,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感受到了这个女孩身上带着这个城市给予他唯一温暖的信号,仿佛渔村里的一盏古老的灯火,在他这个溺海者的心头点燃了一柱家园的炊烟。
“小妹妹,那你要找谁呢?需要我帮你吗?”“噢,不了。夏大哥,你能带我在这里转转吗?”
“当然。”夏子光看了一眼满街洗头妹的身影,马上又改口了,“这,这里没什么好转的,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聊聊怎样?”
“好啊,”丰瑾毫不犹豫地答应着,“我知道一个清静的地方。要不咱们去爬山吧。”
望海山幽静的盘山小道两旁摇曳着正处在花期的凤凰树,像一条起伏跌宕的火龙正蜿蜒曲折地钻出山谷,仿佛要把人引入它的满腔热血中去。
在这静悄悄的热烈中,丰瑾两眼迷离地看着这个流浪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激起了她内心的悸动。她觉得他与人们通常描述的流浪汉不同,他那件扑满了孤独尘土的外衣并不让人觉得肮脏,反而能够引人想象他的童年,他的思想,和他那遥远的青藏高原……她不知道这个流浪汉为什么不仅让人心酸,而且还让人心痛。
“多,多像一匹受伤的马啊!”一不小心,她说漏了嘴。“啊?什么?马?”
“没,没什么……”自觉失言的丰瑾羞怯得脸红耳热,“我是说你,你迎风爬山的样子,就像一匹马一样,一,一匹受伤的马。”
夏子光感到了一记心窝被击中的疼痛。“一匹马,一匹受伤的马”,他在心中反刍着她的话,感到这个女孩一下就抓住了他自己都一直没有摸准的命脉。“我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丰瑾。马在我们的家乡可是被当作英雄一般对待的,哪怕它是一匹受伤的马。”
“只要是一匹马就好,你说呢?”丰瑾不再脸红了,而是直视着夏子光的眼睛,“关键是这里没有属于你们马的草原了,而是不是英雄倒还在其次。”
“你是说,像我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南方来?是啊,我干吗要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也不完全是。我想你也许有你非来不可的理由吧。”“理由?我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总之,如果说我曾经是草原上的一匹马的话,那我现在就是一匹被故乡的草原抛弃了的病马。”“对不起了,夏大哥,我不该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丰瑾感到了夏子光的沉重,“和我说说你在南方的高兴事吧。”
“真聪明的女孩子啊,”夏子光想,随即假装轻松起来,“高兴的事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就跟你坦白一件我干的恶心事吧。有一段时间我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饿得连出去找工作的力气都没有。实在没办法,就从房东那里借来十块钱,买了两张红纸,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叫老板娘炒了一碗油菜籽。然后我把墨汁洒一点到油菜籽里,再加上老板娘烧肉用的调料,混在一起揣捏揉搓成一粒粒羊屎一样的黑蛋蛋,嗨嗨,就准备出门行骗了。”
“行骗?羊屎怎么行骗?”丰瑾忍不住惊讶。夏子光看了她一眼:“那羊屎被我搓捏得就像宝石一样,又黑又亮,而且还有一股扑鼻的菜油香。”“真的?”丰瑾继续惊讶着。
“我在一张红纸上写上‘来自青藏高原的——雪山仙丹’,把另外那张红纸裁成小方块,一包包十粒羊屎蛋蛋,然后跑到南方大酒店门口摆开了地摊,每包卖五块钱。结果一个上午就赚了七十多块钱。能够维持我在望海门大半个月的生活。”
丰瑾听得两眼更亮了:“那你以后不愁再没饭吃了。”“哎哎哎,我告诉你,这种缺德的事我可就干过那一回。”丰瑾笑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嘛,那些羊屎蛋蛋吃不死人,却能救一个人的命,观音菩萨会原谅你的。”“对对,托你的吉言,观音菩萨肯定会原谅我的,谁让我是这个时代的孤儿呢。”夏子光真的感到心中的阴霾消散了一些。两人攀上山顶,转过山角,几重飞檐翘角突然浮现在他们眼前。“没想到望海山顶上还隐藏一座望海寺吧?”丰瑾得意地说。“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只上过一次望海山,却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据说原来大寺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寺门口还有一个古戏台。后来因为有戏班在上面演《牡丹亭》致使好几个和尚和尼姑还俗私奔,尼姑庵和古戏台就被愤怒的方丈焚毁了。”
“嘿嘿,为和尚尼姑演《牡丹亭》有魄力,有创意!”“可不许胡说,”丰瑾佯装生气地鼓起腮帮子,“《牡丹亭》四百年前一出世,可就成了爱情绝唱。据说,当时有一位狂热追星的少女,因被梦幻般的爱情和杜丽娘的思春唱词所倾倒,耗尽了全家的资产和少女的全部心力只求一见心目中的偶像。当她终于见到了汤显祖——发现他原来乃是个糟糠老头时,怎么也不能抚慰自己受伤的心,尔后绝望投河而死。”
“你看看,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老是‘据说,据说’的书呆子样?看来文学的害人自古就有,而且如此惨烈!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可千万不要吃错药啊。”“这才不是什么吃错药呢,因为杜丽娘痴情的爱情,一直就是中国女人沉溺其间的爱情梦。我还听说过这出戏引发的戏中戏呢。说是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著称,最擅长饰演杜丽娘。她心有所属,却因故不能得偿所愿,因此郁郁成疾。她在演杜丽娘离魂时,仿佛与角色合二为一,凄惨缠绵,泪流不止,气绝而亡。可怕的是,中国的女孩子一直就没有从这个美梦中清醒过来。但是,你放心,我是不会被这种童话毒死的。”
“岂止是吃错了药?你已经中毒太深了。以后再用不着来打探我们拍什么电影了,我看你才是个当导演的料。”夏子光真有些惊讶了。
“少拿我开涮。噢,对,你最近怎么样啊?”“你是指我的电影呢,还是指我?”“干嘛非要逼人家说得那么清楚嘛,”丰瑾露出了少女的娇羞,“非要问,那就主要指你吧。”“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啊?”“因为……因为在望海门,只有你一盏读书的灯。”
他来了,捧着和上次去她家老宅时一模一样的玫瑰花,不同的只是那束玫瑰花虽然正含苞怒放着,却没有一丁点香味,因为它那淡薄的芬芳,早已被望海门浓郁的腐臭窒息了。
丰育济和张旗这次约会是颇受了些周折的。由于新鲜感的消失和情爱以外的一些矛盾的加剧,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许多原先利用偷欢时顺便办理的事情,现在都改在了电话里解决。渐渐地,他们都发现彼此在电话里的形象越来越暗淡,越来越虚幻,往往会让人心生怀疑,电话里那些含含糊糊,辞不达意的话是不是由他们亲口说的。
针对这种情况,丰育济甚至下过决心。“好了,我晓得了。”他曾经对着电话听筒中那个陌生得像自己手下某个不认识的女科员似的张旗说,“要不咱们就相忘于江湖吧。我也想明白了,对于我俩的现状来说,让对方享受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张旗简直是解放般地松了口气,放下电话,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因为和他约会早就成了她的负担,早已经不再是什么愉悦的缠绵,而更像一场场无奈的苦役。